永元十四年,暑气如浪,宫中连夜不息地添了冰鉴。兰林殿深处,一口鎏金兽面冰缸安置在玉阶之下,清寒缭绕,白雾如练。铜窗微启,夜风拂帘,却依旧压不住那盛夏蒸腾的烦闷。
“砰——”
邓绥再一次将太医院来的御医挡在殿外。药匣跌坐于阶前,药香混着汗湿尘土,弥漫在朱漆廊柱之间。
“回陛下,贵人安歇了。”侍女侍书躬身行礼,抬眼却看到殿内案几前的人影依旧未动。
案上灯影昏黄,一叠叠奏章摊开,纸角翘起,似久无人翻动。那些是河西屯田策,戍边调粮疏,有的仍残着未干的墨痕,墨晕之中,竟可辨一滴泪水溅染其上。
“贵人又头疼?”侍书低声问道,怀中捧着几枝新折的荷花,花瓣含苞,尚裹着太液池中浮起的点点水珠。那花瓣晃动,映着殿中银灯,仿佛轻泣。
邓绥轻轻转身,手指忽然扣住侍书手腕,声音微颤却透出一丝异样的执拗:“你看外头星象。”
她指向窗外高悬的夜幕。彼时紫微垣清晰如洗,万籁寂寥,惟有北辰之下一颗伴星若隐若现。
“帝星旁有伴星,那帝星……是不是,比昨日又黯了些?”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被夜风吞噬,带着一种难言的预感与惶惑,仿佛那天象中映照的,正是某种命运的征兆。
侍书怔然片刻,未及回应,目光已被案头那一卷卷字迹潦草的奏章牵引。其上有墨渍,有泪痕,有一段批文被反复涂改,仿佛她在极力克制着自己不曾说出口的忧思。
是日东观讲习日,忽有清音一响,如玉击石。班昭的戒尺重重敲在案几上,惊起屋檐下方初归巢的几只乳燕,扑棱着飞向夜色。
“今日课考《小君之道》。”班昭端坐案前,鬓发虽白,却神情犀利,目光炯炯如夜火,“邓贵人,以你之见,皇后应以何为先?”
书香氤氲,灯影浮动。
邓绥沉默须臾,左手执笔的姿势微微一顿,那手指因常年操笔已有微茧,骨节纤细,却透着一分不该有的艰涩迟疑。
她缓缓蘸墨,于竹简上书:“一曰德配阴阳。”
字迹娟秀如玉,却在收笔时抖了一下,晕出细细的墨花。“《诗经》有云:‘夙夜匪懈,以事一人’,妾解此句为,昼夜不怠,以辅君政。”
“二曰何?”班昭声音如弦敲,眼神从那抖颤的笔尖掠过,仿佛能看透她心底所有未言之语。
“二曰明察进退。”邓绥低声回道,继而在简牍上划出一道笔直的分界,“如武皇帝之陈皇后,因骄逸奢宠而见废;今之阴后,惑于巫蛊,自毁名位……皆不知‘亢龙有悔’之训。”
这一句落下,殿内气氛更显凝重。
偏在此时,冯岚在一旁轻声开口:“三曰——”
“——三曰育嗣成教。”班昭罕见地打断她,眼神已然投向邓绥,语气如重锤叩心,“那若你为后,当如何待陛下诸庶子?”
这一问,静寂如死水。
邓绥的手忽然一紧,笔锋“喀嚓”一声应声折断,断笔带出细长裂痕,她垂眸望去,那断处溅起的墨渍竟恰落在她掌心,晕成一个模糊却清晰的轮廓,像极了襁褓中孩童的手印。
她眼睫颤了颤,良久才低声答道:
“当……如己出。”语声如风中之烛,摇曳欲熄。
“因妾知,皇后乃天下人之母。”最后一句,几不可闻,却如春雷炸响,震落帷幔尘埃。
班昭默然,未语良久。她缓缓收起那卷竹简,眼角掠过案上数日未动的笔砚与一纸纸练习笔帖,其上字迹重叠、层层叠叠,皆是“夙夜”、“慎德”、“无怠”数语,笔锋干涩,血丝隐现,显然是邓绥以左手苦习,直至指间磨出血泡。
那血泡破裂后渗出的红,竟染透了纸页,层层叠叠之下,隐隐成形,如一面映照命运的镜。
冯岚低头,不忍再看。夜风吹起帘幔,远处的梧桐落下一片焦黄叶,飘入堂中,落在她手边。
“邓贵人……是如此答的?”
刘肇声音低沉,指腹缓缓摩挲着班昭所呈的那卷竹简,素手苍白,指节隐现。竹简已有些潮软,纸缝间透出淡淡的药香,然最醒目的,仍是那三个字——“如己出”。字迹温婉端正,却被未干的泪痕浸润,一笔一划都仿佛嵌进了血肉之中。
他凝视那字许久,眼底幽光翻涌,恍若能透过这残墨斑驳之简,看见她在东观灯下伏案的背影,一丝不苟地握笔,一页页地书写,一夜夜地忍痛不言。
刘肇的病,在废后之祸,竟在众人意料之外地渐渐有了起色。连御医都说,是心宽则气顺,气顺则血通,天子近来心境明朗,病根也便松动了几分。可唯有他自己知道,心宽是假,想她是真。
而邓绥,便是那他日日思念、夜夜萦怀之人。
只是近来,邓绥却似乎……有意无意地,刻意与他拉开了距离。
从前她日日入殿,听诊服药、笔录汤方,常守在他榻侧,连睡梦中也能察觉他喘息起伏。而如今,他三次传她同行上朝,皆被回以“旧疾未愈”、“夜寒乍起”之言,婉言谢绝。
班昭俯身行礼,语气缓慢而庄重:“冯美人曾告知臣,邓贵人每夜为陛下抄录汤方、整理方论,未尝稍懈。她左手练字,手上磨出的血泡……已有溃烂之迹。”
刘肇唇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终究却没能出声。他猛然一阵剧烈咳嗽,身形微晃,捂唇的帕子上悄然渗出几点殷红,那红的触目惊心。
侍从忙上前扶住,他却摆摆手,神情恍惚地望向窗外夜色。
夜雨初霁,兰林殿那一方檐角隐约可见灯火微明,光影如豆,仿佛一盏安静燃烧的心火。而他知道,那不是她。此时的邓绥,应仍在东观伏案抄经。
“姐姐最近怎么总避着陛下?”冯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温柔又略带责意。她为邓绥轻解发髻,一缕缕理顺湿重的青丝,指腹却忽然停住。她眉心轻蹙,从发间篦出几缕银白,那是藏匿于鬓侧的霜色发丝,冷冽而刺眼,仿若惊雷劈出的痕。
“姐姐才二十一啊……”她低语一声,眼圈微红。
铜镜中,邓绥静静坐着,脸色苍白,唇色却更淡。她忽然按住心口,指尖微颤,仿佛胸腔深处藏着某种不安的预感,无法驱散。
“阿岚,我这几日,总觉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