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指向案头摊开的《天官书》,经页翻至“彗星犯月”一节,墨字如铁,恍若冷针刺眼。
“你看此象,”她语调低缓却带着压抑的焦灼,“彗星袭月,辰极不明,此象与永元七年,何其相似。”
她知帝心,知后位将至,却偏要装聋作哑。于是索性不见,不听,不言。
她将一腔情意藏在深心处,只留冷静与疏离应对君王。宁可日夜抄经于东观,与冯岚比字研经,也不愿在兰林殿灯下,与他并肩饮药看星。
冯岚却忍不住道:“姐姐,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星辰之变,焉能真应人命?”
话未说完,窗外陡然一道炸雷,轰然劈落,照亮殿内万物如昼。
那一刻,铜镜中,邓绥腕上那只温润如脂的白玉镯,被一道苍光映得清晰无比。
那是刘肇亲手为她所赠,曾伴她经历血雨腥风,镯内暗刻四字——“死生同契”。
她本以为,那是誓言。
可此刻再看,那镯上不知何时已现一条清晰可见的裂纹,正好贯穿“同契”二字。
像是一纸盟誓,已被命运扯碎。
邓绥低头望着那道裂痕,指腹轻轻抚过,眼底幽光一点点沉下去,如一泓静水被掀起落叶,泛起层层波澜,却再也无法归于平静。
而远在章德殿的刘肇,依旧凝望着那灯火未灭的兰林。
那是一种刺入骨髓的距离。
他忽而低语,自言自语般喃喃:“她究竟……躲我,是因看穿了命数,还是……怕我也知?”
风过,夜寒如水。
竹简仍摊在案上,那三个字——“如己出”,泪痕未干,仿佛有热意从纸上弥散,灼得他指尖微颤。
夜已深,东观的檐角寂寂,只有灯火未灭,昏黄光影斜洒在铺开的卷帙上。
邓绥坐于案前,披一袭月白小袄,鬓边簪简素净。她左手执笔,右手按卷,案头摊开的是《尚书·无逸》,页角折痕犹新。她一笔一画,缓慢抄录,却写着写着,笔锋忽然一顿。
她不禁抬眸望向窗外,乌云低垂,星光黯淡,夜色沉沉,竟与心境无异。
她缓缓将笔搁下,掌心全是墨迹,沾着那句方才写下的:“安不忘危,盛必虑衰。”
她轻轻呢喃:“若盛极而衰原本是天理,那我又为何惧这后位一步?”
“因我知,一旦走上去,便再也不是我自己。”
她目光落在案侧,竹简中夹着几页未成的诗稿。她曾在最初入宫时写下:“愿以纤云覆君寒,愿以星河照君眠。”那时她不知帝心何在,只一腔赤诚,盼能为君守夜伴光。
思绪未落,忽听门外一阵轻响。她警觉地转身,身影一闪,竟真有人踏入——
是他。
刘肇着常服而来,衣上染着夜露,神色略显疲惫,却眉眼不减旧时风采。他没有带侍卫,没有通传,只孤身而至,静立在廊下,隔着帘子与灯影,静静望她。
四目相对间,邓绥脸色骤变,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裙角带翻一页书卷。
“陛下为何至此……”她声音微颤,话虽说着,她却慌忙转身,她要逃走。
可还未迈出几步,身后一阵疾风般的脚步声袭来,她尚未来得及逃远,整个人便被一股熟悉的力道紧紧揽住。
刘肇从背后将她拥入怀中,力道之急几乎带着压抑许久的情绪,如一场不容拒绝的相见。
“绥儿,”他的声音贴在她耳畔,低哑得带着一丝颤,“别再躲着朕了……朕想你,想得朕心日夜难安。”
邓绥身子僵住。
她感受到他胸膛的温度,听到他急促的呼吸,怀中那人,似乎不再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她闭了闭眼,轻声道:“陛下不该来这里。”
“若我不来,你就真不见我了,是不是?”
他语气低沉,却带着难掩的痛意。他埋首在她颈侧,嗓音压得极低:“绥儿,你以为朕不知你在怕什么?你是怕后位难守,怕世道不安,怕朕难逃命数……可朕告诉你,我不要你为朝臣、为天下,只愿你还为你自己的理想,抱负去努力。也为……朕,朕对大汉的宏愿。”
刘肇的声音压得几乎是叹息,仿佛他也知道,帝王的身份,在她心里,早成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邓绥没有说话,只是良久之后,她回过身,轻轻伸手,拭去他颊边一滴不知是雨是泪的湿痕。
“仲举,”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如夜风拂灯,“我不是怕你……是怕自己。”
“怕自己会再一次,因你而忘了自己。”
刘肇望着她,目光微颤,终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一分,“朕还记得,你刚入宫不久,那‘女主昌’的谶语,当时朕说,要亲手缔造一位女君,我想,我快成功了。”
殿外风声渐歇,檐下灯影摇曳,东观深夜无声,唯有两人相拥而立,仿佛尘世浩荡,皆可抛却。
只余此刻,山河不语,星辰为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