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葵宁跪坐在他腿上。
闻言,双手似八爪鱼般将他死死搂住,丝毫不敢再动。
蜉蝣一苇于潋滟水波中徐缓起落,引江天为之同色,山月阴阳颠倒,晃得她有些晕眩,不觉闭上双目。
少时,她感到江风水月的甘粹清凉。
那凉意如薄雾,轻柔地笼罩着她,却不能湮灭她身上因惊惧而丛生的簇簇焰火。
心若擂鼓,火苗随鼓点跳动,化作不甚均匀的灼热呼吸。
波渐平,嵇葵宁睁开眼睛,轻呼一口气,暗道有惊无险。
只是下一瞬,那口气又被她猛地倒抽回去。
直至此刻,她才恍然察觉,自己竟以如此尴尬的姿势坐在他身上,两手还搂得那么紧。
只觉整个人似热锅里烧得正旺的沸水,立时便要人间蒸发。
“我,我……”
她羞得说不出话,慌忙松开沈未,挣扎着想往后退。
可沈未的手不知何时环在她腰上,察觉她动作,非但不曾松开,反收得更紧。
“你什么?”
他问道,语带调笑意。
嵇葵宁因欹坐在他身上,左右无甚支点,又被他勾住腰,身子难以控制地朝他倾倒。
她紧咬住嘴唇,两手抵在他胸前,暗自较劲。
“你不说的话,我便也不松手了。”
他微微侧首,唇畔的热气洒落在她耳廓,似鸟雀甫然抖落的绒羽,惹得她发痒难耐,不禁缩了缩脖子,嗔怒道:
“你混蛋,趁人之危!”
沈未闻言,却只是淡笑。
他忽想到,这是自遇见她以来,他第一次,稍微看见了她,稍微知晓她的模样。
虽被骂作混蛋,他心底却仍难抑地感到一点欣然。
像游鱼长久深潜海底,却终于某日看到了水那般纯粹的快乐。
先时撑于身侧的手亦迍迍升起,掌心触及她的发丝。
不敢过多停留,迅疾又小心地掠过她的额头,耳朵,眉眼,脸颊,最终轻托住她耳后侧颈,拇指停在唇畔。
嵇葵宁被迫同他四目相对,沈未目光如水,倒映着她闪烁的双眸与羞赧的神色。
虽知晓他双目盲瞽不能视物,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总觉他好像是能看见的。
思索间,似是撞上礁石,舟身猛然顿滞。
章苍回过神来,忙捞浆调转方向,动作较先前更为认真卖力。
嵇葵宁原便坐得不甚稳当,逢此插曲,一时为惯性所携,上身再度不受控地向沈未倾倒,几乎同他鼻尖相触。
她想即便是夜中,身下江水亦能映明她庶几滴血的面颊,情急之中忽脱口道:
“——我饿了!”
沈未闻言怔滞。
少顷,神色温柔,轻笑出声,终是松开了环扣在她腰际的手。
嵇葵宁如蒙大赦,慌忙撑身撤出三里地,旋即背过身去,低头,气呼呼地小声嘟囔: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沈未侧首,章苍已知其意。
放下船桨,勾身行至正中矮舱,叽里叮啷捣鼓片刻,探头往船头道:
“相公,酒菜已备好了。”
说罢,引二人入坐,后又默默行至船尾,拾桨摆渡。
矮舱两厢无遮,分别通往船头船尾。
舱内陈设简洁,只一张方案,并几只巴掌大小的坛子。
案上燃红烛,另置一酒坛,两副碗筷。
几碟凉菜,有酱茄、糟蟹、腌黄瓜,并两碟果脯,一碟杏脯,一碟梨干,似皆非骤然兴起所备。
沈未道:“船上不便存放吃食,故只此几种简单菜样。你先多少用些,垫垫肚子,待会回城再做打算。”
适才虽是情急所言,此际坐在案前,嵇葵宁竟真觉有些饿。
闻言,她摇了摇头:
“不用,这些已很好了。”
说着,持起竹筷,正要夹黄瓜,忽想到什么,有些别扭地别开视线:
“你若有想吃的,可以告诉我,我夹给你……”
沈未闻言,弯了弯眉:
“这么关心我?”
嵇葵宁面色僵硬地笑笑:
“不吃算了。”
沈未见她赌气,低眸轻笑:
“我先时已用过晚膳,现下还不饿,你帮我倒碗酒便好。”
嵇葵宁平筷,揽过那坛酒,又取两只碗来,各自倒了半碗,将其中一只递至他身前。
见他伸出手,先指背朝外探触方位,确定后,两手方才夹携住碗口,缓缓凑至唇畔,抿了一小口。
举碗时,烛火便隔之于他清俊的面容洒下薄影,恍如半遮的面纱。
她忽发觉,纵然已有过数回往来交集,可对于眼前之人,她却仍似一无所知。
恍神之际,忽闻沈未道:
“——你想说什么便说。”
嵇葵宁惊讶:
“……你怎知道我要问?”
沈未道:“你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不是睡着了,难不成是在欣赏我的相貌?”
嵇葵宁无语凝噎,亦低头取碗。
似是不曾做好准备,她埋头小口小口啜饮,不知不觉间,一碗酒已吃尽。
轻放下酒碗,她抬眸,轻声道:
“我是想问,你的眼睛……”
沈未闻言,神色仍是淡淡,却并无甚犹豫:
“我五岁那年,家中遭盗贼入侵,爹娘兄弟都死了。我娘为了保护我,亲手喂我喝下的药,想是去除了那贼人疑虑,才留我一条命。”
“从此,我的眼睛便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