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至处乃一溪岸,江流有声,月白风清,水天相接如碧。
对过乃连绵群山,苍翠玉立,状若渴虎奔猊,举爪九天揽蟾桂。
岸旁生芦苇,苇杆半人高,托得芦花盎然,清风徐来,絮如飞雪。
雪中停一苇小舟,月色下,凌万顷之茫然。
一切仿佛皆停滞于此,千年万载但送流水。
章苍揭帘,扶沈未拾磴下车,踏舟,立身船头,后自往船头扶桨。
沈未披泠泠水光月华,转身,朝嵇葵宁伸手。
嵇葵宁低头,凝望着那只手,并未立时上前。
适才,那只手也曾牵紧她,同她掌心交握,余温尚存。
此刻晚风吹拂,她的掌心不曾冷却,反倒更灼烫几分。
沈未觉她犹豫,勾唇道:
“怎么,怕待会下不得贼船么?”
嵇葵宁被他逗笑,眸光亦被月色映得清浅温柔,抬头,轻声道:
“我才不怕。”
说着,抓住他的手,倾身登上船头,与他同坐下。
小舟悠然划出芦苇荡,似鱼尾游弋,自其后摆开粼粼波光。
身周流水淙淙,不时有跳珠乱入,迸在手上,又化入风中,清凉幽静。
“你……”
“你……”
二人几是同时开口,闻对方语,又俱戛然。
沉默片刻,沈未先开口道:
“你身上,可是有伤么?”
他双目失明,故其它感官较常人更敏感。
方才在车内,他便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先时以为是错觉,不曾问起。
只此刻那气息仍盘桓不去,他才又确定几分。
嵇葵宁闻言,低首探视己身,始发觉左足脚踝处不知何时被划了道伤口。
虽不深,却已将她半只鞋袜浸透,瞧来颇有些刺目。
想是先前注意皆在医馆那事,无暇分心留意。
“我的脚踝被割伤了,适才竟未发现。”
言讫,她看了眼沈未,心生几分感激,又有些羞涩地别开视线。
背过身去,打算先脱袜包扎伤口,待回去医馆再上药。
这时,身侧忽递来一方天青巾帕。
“若是我不问,你便不打算发现么。”
沈未声音低沉,似是质问她,又似是质问自己。
嵇葵宁闻言,伸手接过巾帕,将其绑缚于脚踝。
包扎完,方才转过身来,有些不好意思道:
“划了道口子,想是在济生堂时,不小心踩到碎瓷……”
沈未面色有些苍白,只淡笑道:
“有时,你倒是比我这个瞎子还要迟钝几分。”
嵇葵宁闻言,扭头望着他。
不知为何,虽是戏语笑她,她却自那话中听出些许难过。
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终也不曾说出。
末了,只低首问道:
“你……今日为何会在济生堂?”
沈未仰头,平视江面,淡淡道:
“路过。”
嵇葵宁扭头:
“可怜音居在城西,你怎会……”
“——城西有路段坍塌,走不了。”
未待她说完,沈未已截断,解释道。
嵇葵宁蹙眉,又问:
“城西路段亦有坍塌么?我怎不曾听说?”
沈未一本正经道:
“你镇日间净忙着给人看诊,未听说也不奇怪。”
章苍立于船尾摇桨,闻此,侧首望向二人背影,心内不禁疑道:
原是城西有路段坍塌,相公才吩咐走城东么?
自己竟亦不知,回去必得查探明白才是。
嵇葵宁还要再问,沈未已先一步道:
“今日济生堂究竟是何情况?”
闻言,嵇葵宁便将此事相关前因后果皆同他解释过。
沈未听罢,眉目微挑,似是恍然大悟:
“原来那日你在我府上晕倒,大夫诊断说你劳神过度,劳得不光是我,还有别人……”
他所言虽为实情,语调却有些怪怪的。
嵇葵宁点头,认真解释道:
“肠痈素乃凶疾,若是症状初发,还有法子治愈。但他来寻我看诊时,病情已被耽搁许久,几乎回天乏术,无药可救。”
“只是我不甘心,还想勉力再试一试……”
话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淹没于潺潺江水中,庶几听不见了。
沈未冷冷道:
“这般忘恩负义之人,不值得你去救。”
嵇葵宁闻言,摇了摇头:
“可我救的不是他。”
她望着眼前无垠江波,轻叹了口气,又道:
“纵退一步讲,人的性命本无分别,他是好人抑或坏人,与我救不救他原不相关。我今日觉得难过,其实不只是因为他。”
沈未并未再言,只是静静坐在她身侧,听她说话。
“我以为我可以的。此前,我真的相信世上无难事,行医也是如此。我阿爹……”
话至此,似是想到什么,她忽停顿片刻,低下头,继而又道:
“他从前亦是这样告诉我。”
“可现在我发现,我其实做不到。哪怕我已经拼尽全力,也还是救不活她……”
嵇葵宁的声音有些哽咽,眸中有碎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