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葵宁沉默。
想说些什么,却觉如鲠在喉,卡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那你……”
“你不必可怜我。”
未待她说,沈未截然道。
说话间,有微风拂入,他先时平静似水的眸中有火光摇曳。
试探着将酒碗放回原处,他的手指却仍扣在碗沿,不曾松开。
嵇葵宁急摇了摇头道:
“不是的……”
她抬起头,凝眸望向他,认真道:
“若你信我,我可以试试看……”
“怎么,又想逆天改命?”
沈未唇角扯出一抹轻笑。
那笑意似陈茶,初尝时尚且清浅,却越品越苦,至底便是涩极,令人麻木。
嵇葵宁闻之,却无气馁,神色被烛光映得暖融:
“是你说的,这是勇敢,不是么?”
说着,抢过他的碗,提坛同他与自己倒一轮新酒。
沈未收回手,低眸道:
“只是勇敢么?”
酒声汩汩,嵇葵宁未听清。
将酒送至他身前,问道:
“你方才说什么?”
沈未伸手扶住酒碗,仰头,一口喝尽。
“没什么。”他说。
嵇葵宁用了些菜,又吃下数碗酒,不觉间,酒坛已空了大半。
此刻泛舟江上,只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
沈未道:“你少吃些酒,醉了没人送你还家。”
嵇葵宁揽住坛腰倒酒似因舟身摇晃,酒液不慎偏洒些许至糟蟹上。
她拾筷尝了口,倒别有一番风味,抬眸对沈未道:
“我才不会喝醉。”
小臂抵在案上,她歪头枕住脑袋,透过红烛望向远处浩渺江波。
没来由想起他们于芥子园初见时的情景,不禁好奇道:
“你为何会去做戏伶呢?戏竟还唱得那般好。初次见你时,我甚至不曾看出你双目盲瞽,你……”
“——你今夜话怎这般多。”
沈未闻言,颇为无情地打断道。
嵇葵宁撇撇嘴:
“不想说就算了。”
抬碗啜了口酒,果地置气不语。
章苍立于船尾划桨,桨叶入江拂扫,静静拨开流淌十数年的逝水与尘埃,那些几乎被抛却和遗忘的残迹于此刻重又浮上心头。
拜魏贼所赐,他还记得,沈未初至戏班时,因双目失明,前后遭过多少冷嘲热讽,凌辱折磨。
那时候,他为了活下来挣口饭吃,只能日夜不停地苦练。
可唱戏又不同别种技样,最是讲究眼神,那是角色活泛的精气所在。
他于是拼了命地练,让自己帮看调整,为此日渐消瘦庶几形销骨立,才有今天这般成就。
彼时,常炁实际已寻到了他,平素靠其接济,总无需烦忧生计。
只如此毕竟容易走漏消息,因此他拒绝了,坚持靠自己打拼出一片天地。
他确实做到了。
十二年,从养尊处优的皇子变成荣宠万千的戏伶。
受人爱戴的同时,又卑贱至极,身不由己。
“你呢?”
沉默片刻,沈未忽开口问道:
“你又是为何做了大夫?”
嵇葵宁直起身,视线又落在酒坛,再提坛倒酒时,恍觉坛内早已空了,便如同她的心,也是空落落的。
“我阿爹就是大夫,他的医术比我高明许多,先时在太医院做医令,只是后来乞休,才搬到乡里……”
她语调低沉,似骤雨前的山谷,闷滞而晦暗。
“八年前的小寒,有人请他去治病,是极凶险的肺痨,沾染者几乎必死。阿娘,哥哥和我都劝他不要去,可他还是去了。那之后……”
说着,嵇葵宁眸中泛起晶莹泪花,声音又变得哽咽。
“他亦染上了肺痨……”
她抬手,抹了抹眼角。
“他叫我将来不要做大夫。我说,只要你别死,我便答应你。可最后你还是走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变得含混不清。
“我就是生你的气!我就要做大夫,证明给你看……”
给你看,即便是世人所谓的不治之症,再凶再险,我也一定能够治好。
自顾站起身,嵇葵宁摇晃着走到船头坐下,蜷缩成团,抱紧膝头,忽埋首哭了起来,似较此前更为伤心难过。
沈未低眸,迍迍然站起身,摸索着走出矮舱,缓步行至船头,坐在她身侧。
“都已经过去了。”
他的声音轻得像江风流云。
嵇葵宁哭了片刻,见他坐下,抽噎着捉住他的手臂,牢牢揽在怀里。
又将脑袋枕在他臂窝,小声啜泣道:
“哥哥别走……”
沈未见她依靠自己,原是弯眉浅笑,闻言,却怔愣一瞬。
侧首,眉心微蹙。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