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袖,拭了拭眼角。
沈未侧首,右手指尖轻颤,于她身后微微抬起。
停留片刻,却又觉得无比陌生,一时不知该当落往何处。
终于,手指又蜷缩着,悄然收了回去,连同指尖所落星光,齐俱湮没于黑暗中。
其实自很久以前起,他确已不再奢望能够重见光明。
因为那些期待到最后,总会化作失望,一次次失望又累积作绝望,他于其中痛苦不堪。
此后他相信,亦亲身证明,即便没有那双眼睛,他照样能够做到常人所能为之事。
可现下他发现,即便是如此简单且平常的事情,他都做不到。
沈未心底里再次生出一丝卑微而脆弱的渴望。
这样阴暗叫嚣着的渴望令他厌恶,却又无法控制。
好似一株黑色的藤蔓,总于阳光出现时疯狂滋长,不能拔除,亦无法斩断。
但此样念头亦只闪现了瞬息,便被他重新压抑心底。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又复如往常:
“你不需要承担别人命数中的苦难,那是他们该要背负的,不是你。”
嵇葵宁环抱住双膝,低头,静静望着江面。
其实他说的,她都明白,哥哥此前亦同她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她心底藏着一个结,那结早在八载前便已打下,并随她逐渐长大。
日久年深,愈缠愈紧,几乎已绕成死结,腐朽沉淀作毕生的执念。
混沌思索间,忽又闻沈未开口道:
“——可若这是你想做的,又何必在意结果如何?你会在意他人非议么?”
不待她答,他又接着道,语气颇坚定:
“至少我不会。相反,我倒觉得,你很勇敢。”
嵇葵宁感到有些讶异,抬眸,望着他的眼睛:
“勇敢?”
沈未点头,目盛朗月:
“你有没有想过,若凡人命数皆由天定,你设法救活必死之人,便无异于逆天改命。”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世上敢于逆天者又有几人?这还不算勇敢么?”
嵇葵宁听罢,无言,只双眸再度变得有些模糊,却弯了弯眉,笑道:
“以前,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或者说,她从未想过,这番话有一日竟会自他口中说出。
依照往日对他的了解,她以为他会说“无甚必要”“傻不自知”云云,可他并没有。
蓦地,先时那种不合时宜的安宁再次涌上她心头。
她低首,望见脚踝那方天青色的巾帕,心内忽感到无比轻盈和温暖,轻声对沈未道:
“谢谢你。”
沈未轻笑,似无甚在意:
“不必,只要不把披风送人就行。”
嵇葵宁闻言,方才的感动登时消散大半。
她又不是故意将茉莉香串送人,他怎的这般心窄,直至现在还执着此事。
腹诽间,她忽又灵机一动,计上心来,有意想气他一气,便佯作正经,语含急切道:
“可我已经送人了,怎么办?”
沈未却不似先时那般情急,只笑道:
“简单。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的手给我。”
嵇葵宁不解:“做什么?”
沈未道:
“你给我,我便能将那件披风变回来。”
嵇葵宁歪了歪脑袋,虽个不信,又想许是他于戏班习得的花样。
左右犹豫片刻,终是将手放在他手心里。
沈未触知,手指上勾,轻柔地穿过她的,同她十指相扣。
凑近,先念数句咒语,后往那处轻吹了口气,信誓旦旦道:
“有了。”
嵇葵宁凝眸,左看右瞧,并未见着半点披风的影子,又问:
“在哪?”
沈未笑道:
“我已瞧见了,你看不到么?”
嵇葵宁后知后觉,两腮鼓起,气道:
“你又骗我!”
一边说着,一边想要抽回手。
奈何沈未抓得甚紧,她怎么都不能挣脱。
沈未勾唇,不疾不徐道:
“现在你在我手上。披风还回来以前,我都不会松开。”
嵇葵宁的脸红得发烫,见他显是认了真,忙与他解释道:
“其实我没有将披风送人,适才是我诓你的……”
沈未道:“哦,是么?”
嵇葵宁急道:
“是真的,就放在我卧室的衣匣子里。”
沈未仍是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作古正经道:
“我看不见。”
嵇葵宁气极:
“你无赖!”
又值章苍在侧,一时羞得无地自容,直要投江,再没脸见人。
说罢,另只手撑在船板,不管不顾便要起身。
可刚有所动作,右手便被他不轻不重地扯过。
她重心不稳,一时没能站住,又兼船身轻晃,竟一下子跌坐在他膝上,左手紧扣住他的肩头。
饶至此刻,他仍未放开她的手。
小舟因这冲力,摇曳得更加猛烈。
舟身与水相击,溅起晶莹剔透的浪花,洒落在沈未身上,登时洇湿了他的脊背,透出衣衫下精瘦的腰线。
“你别乱动。”
他忽道,声音有些许喑哑。
“会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