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时随父行医虽见过类似情状,到底不曾亲历,故总担心局面失控不可收拾。
可当他牵起她的手,她的心却瞬息空白,低头望时,只觉那只手既干燥又温暖。
好似有股热流自掌心相接处迸发,沿着她的手臂缓然灼遍全身。
心很热,滚烫地跳动着,她忽然感到一种不合时宜的安宁。
有些未知的恐慌,却似乎又包容着隐隐的贪恋与快乐。
这安宁本生于罅隙,顷刻复而消散。
是日,普济寺坍塌已扰得人心惶惶,医馆现下闹出这般动静,围观者甚众。
多有不解前后缘由,断章取义者,听风便是雨,故作惊恐:
“听说这济生堂的大夫治死人了!我先前贪图便宜,在此看过病,如今想想便后怕,往后断是不敢再去,还是小命要紧……”
“我早说过便宜没好货,当时恁多人不信,还叫我有钱捐去珍康馆。都说那处诊金贵,可人珍康馆在濯州城开了七八载,我就没听见有治死人的。”
有一白发毵毵的老妇听闻,拄着樛屈木拐,自人群中走出,颤悠悠道:
“她医术极好的,心地也良善……”
嵇葵宁闻言望去,认出她是自己初行义诊时看过的病人。
那老妇话至半中,却被人讥笑着截断:
“都治死人了还敢称医术好?老人家这么糊涂,该不会也是经她手诊治的吧?”
话落,引得周遭看热闹者嘈嘈窃笑。
不知是谁惊动官府,城东兵马司兀遣人至此,却只稍加问询过刘盘,便将肖铁生羁押带走,并驱散围观人群。
依理,她同此事有直接关联,亦应接受质询。
可他们似乎并不关心,仿佛她与众人一样,只是围观闹剧的局外人。
思索间,沈未松开她的手。
天际落日熔金,霞脚冶艳,他的眸光明亮非常。
侧首,声音不再如先时淡漠冰冷,而轻柔似傍晚的风:
“你先上车。”
嵇葵宁没再说什么,抬起头,视线落在不远处那辆熟悉的马车,抬脚踱去。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跟他走。
若是开方抓药,药理秉性必得熟记于心,清楚为何用此而不用彼。
尚未知根究底便作出决定,此乃大忌。
许是有些累了。
她上车后不久,沈未亦在章苍搀扶下入座。
刘盘见状,疾走至马车旁,伸手掀开窗帘,盯着沈未,面色焦急道:
“阿葵,你要去哪?你还……回来么?”
未待嵇葵宁答,沈未已吩咐章苍起行。
缰绳轻抖,马蹄嘚嘚向前,很快将刘盘甩在身后。
他小跑追逐片刻,见难赶上,索性停住,远远望着马车离去的痕迹。
良久,直待车身于夕光中缩成黑点,他方才转过身,沉沉叹了口气。
学医行医十数载,他心内清楚,过手的从来不是药材,而是人命。
世间纠纷,没什么能重于生死。
一旦走上这条路,便只剩两种选择,保人,抑或保己。
他早知嵇葵宁同他不一样,她太执着,太固执,如此医馆断不能长久,甚会反噬其身。
若是从前,他铁了心会劝的。
但不知为何,他又始终不曾劝过。
可今日事又令他怀疑,自己是否错了。
济生堂内满室狼藉,柳娘正忙着整饬,他便拖着身子一步步往回走,被夕阳拖长的身影显得佝偻而苍老。
马行街东排酒肆二楼,谢镜自步梯口处缓步踱来,立于男子身后,恭敬道:
“公子,事已办妥了。”
见那人视线尾随马车辘辘向北,眸光澹澹,意味不明,又问:
“公子可还有别的吩咐么。”
亓寅闻言,忽勾唇角。
少顷,侧首望向斜对过的济生堂,似是想到什么,自顾道:
“有意思。”
言罢,自座中起身,亦面北朝步梯处去。
身前几案震动,连带案上那盏茶亦微微晃动。
茶表原本平整细密的乳花因而生出一条裂缝,又为夕阳所映,宛如赤刀斩雪,破开沉寂已久的天地。
估摸行驶一个多时辰,马车自日落走至月升,自先时的繁华喧闹转入阒寂寥落。
路上,两人只是静坐着,并不言语。
直至章苍勒马驻车,扭头道:
“相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