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选择将鹤丸国永埋在屯所东边的一处,那里距离他的寝室很近,三日月宗近认为自己应该还有足够的时间再等待一个二十四年。
他没有去看鹤丸国永入土的过程,他的伤让他无法再随意走动。
说到底,这已经是三日月宗近第三次放手鹤丸国永了。第一次在五条,第二次是战前,第三次就是现在。
再一再二不再三。再三的下场,大概就是这样吧。
后悔了吗?
三日月宗近后来再想,的确有些后悔了。战争时期司空见惯的结果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他原本觉得自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到了发现这种置之度外只能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对自己的死看得很开,但是这次死的人毕竟不是他。
屯所只剩下三十来个人。闲下来的人有的会到驻军营地里帮忙打扫战场,救治伤员。有的只是不住地喝酒,作息大概就是醒了喝,醉了睡。所有人都没有选择回到自己原来生活的地方,战争把很多地方都毁掉了,他们没得回。
也没法回。
君上感恩众人的杰出贡献,特意挑选仲夏的吉日邀众人觐见,论功行赏。
那天,三日月宗近穿上了最隆重正式的衣裳,没有白绸蒙面。耳边伴着华贵的礼乐,他一步步走进大殿,诸臣无不惊叹,原来传闻中的神将竟是这样俊美。
无上荣耀的光景。
可是鹤啊,这个时候应该有你在我身边。三日月宗近有些惋惜地想。
他俯身,接过那些一早就和君上谈好的条件,屯所前前后后那五十来号人,还在的、不在的,他们应受的封赏一个不少。
而为表忠心,所有人都要将佩刀奉上。
君上终归还是忌惮他们,三十多把刀被郑重地摆在藏馆,每一把都由君上亲自摆上去。三日月宗近注意到,君上在看到那把刻着“国永”二字的无拵刀时,脸上明显露出震惊的神色。
摆上去的那一刻,三日月宗近感觉那把刀朝自己飞了过来,狠狠地贯穿了自己。
鹤丸国永的那个愿望无法实现了。
他人不在了,刀也没能留下。
三日月宗近和小乌丸的刀摆放在最高处,鹤丸国永的刀就在三日月宗近的旁边,这个刀阵像极了列队行军的阵势。
至少你的刀代替你一直跟在我的刀的马后了。三日月宗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大差不差,三日月宗近预感到他们三十几号人的结局了。
余下的人被安排到全国各地二十多个屯所里,君上为他们提供了非常好的生活条件,衣食无忧,足够他们安安稳稳地过到下辈子。
都心知肚明,大家默默收拾好东西,一个个离开。
小乌丸也要走。
这个屯所里,要么留他,要么留三日月宗近。总之他们绝对不可以再待在同一处。相比于三日月宗近,君上更忌惮小乌丸一些,因为他和审神者更亲近。
小乌丸仔细考虑后,选择让三日月宗近留下。
“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一个人的地盘了。”小乌丸仔仔细细地走遍这个屯所的每一个角落,“以前觉得这里太空了,现在再看……还是好空啊。”
前后两个“空”的内涵不一样。
三日月宗近点头:“是啊。”
“一个人住就更大了,任你扑腾。”
“是啊。”
“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是啊’‘是啊’的,我都要走了,就别那么惜字如金了。”小乌丸在三日月宗近面前挥挥手。
他拿过三日月宗近手边放着的坛子,把自己的盏添满,一口闷下。
“嗯?什么时候开始喝茶了?”小乌丸咋舌。
“那可早了。”三日月宗近给自己也倒了一碗,“你现在就走吗?都什么时辰了。”他抬头,今夜群星闪耀。
“君上的诏令,即刻起程不得有误。”他耸耸肩,“人越老越怂了。”
三日月宗近不置可否,只是和小乌丸碰了碰碗。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们才是这场事件的始作俑者?”小乌丸问他,“如果我们不‘闲着没事’搞那场探查,说不定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三日月宗近摇头,“就算我们没行动,大概审神者也会联系我们吧。”
两人又聊了很多。
只有两个人在屯所的时候他们很少聊天,此时却无话不说,仿佛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讲尽。
“今后就只有你了。”小乌丸复杂地看着三日月宗近,鹤丸国永的事他没有问得太多,但是他大概知道三日月宗近的心情,“你不是常说,有形的事物终将会逝去,你们……你……你以后好好的吧。”
最近每到午夜时分,白色的影子都会走到他的梦里,从背后环着他,一遍遍在耳边倾诉:他很满足,他很开心,将军大人还没忘记他。
三日月宗近说那你到我面前来,让我看看你的脸吧,这样我也会开心。
白影没有答应,只是把手放在三日月宗近胸口:我已经让这里满满当当了,就别太贪心啦。
这是审神者留给三日月宗近的补偿,是他让鹤出现在他的梦里。三日月宗近的结局他似乎提前预知到了,所以在这场探查开始之前,在他封印幽魂之前,就做好了这个用来道歉的“礼物”。
审神者也是个可怜的人。
三日月宗近没有将幽魂的事告知君上,说了也只是平添担忧,更何况君上开始变得多疑,告诉他只怕会埋下祸根。
“审神者为了提供更加准确的情报,耗费太多心神。最后一战,第三小队遇到非常棘手的敌人,故而求助审神者,审神者用仅有的能力与那个敌人同归于尽了。”第三小队本身也伤亡惨重,君上略有迟疑,不过还是信了这个说法。
“你说我这样回禀君上,没什么问题吧?”三日月宗近靠在寝室门前,望着天上的月亮,抱着手中的锦盒。
不属于他的东西都被收走了:琴、盆子、茶杯、异色的衣裳、第二道菜……一个不留。房间里空落落的,没有人气儿了,他也不愿意待在屋里。
锦盒是三日月宗近唯一能藏起来不被兵士发现的东西。颇有分量,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装着的东西还在。
常人听着很普通的声音,会在鹤丸国永的耳中放大千百倍。刀枪激烈交锋的刺耳摩擦对他而言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痛苦,三日月宗近想象不出。
而他生理上的痛苦,和眼下自己心中的伤感,哪个更伤人些呢?
三日月宗近深深地叹了口气。
现在,不过是回到了我们相遇之前。
月落星沉,东方欲晓。
他看向天尽头的曙光。
“鹤啊。”三日月宗近细细抚摸锦盒,轻声道,“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