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月宗近第一次受了这么重的伤。
狮子王心里十分愧疚,那是个非常低级的错误,但是险些让他送了命。三日月宗近大放血才把他捞回来。
于是他主动请缨,照顾自家队长大人。
狮子王在来屯所之前在源家做事。源老爷子位高权重,他身边的人自然也是聪明有眼力见。他照顾起人来可谓是无微不至——毕竟要照顾一个老爷爷,但他又有一张很显小的脸,这让三日月宗近每次见他来帮自己换药,都有一种不应该麻烦小孩子的心情。
“我被好好照顾了啊。”他笑着对狮子王说。
“哪里,我才是。”狮子王端着水盆走进来,“还获得了照顾将军的殊荣。一直很向往军营,也想借这机会和将军聊聊天。”因为夹带私心,他吐了吐舌头。
三日月宗近想起初次见面时狮子王对自己的大条评价,他坐了起来,靠在小椅上。两人关于军营的话题聊得不多,乡土民情倒是被三日月宗近打听了不少。
“外面吹得可神了。”狮子王张大了嘴,“说你们有鬼神附体,刀枪不入。老爷子家就有不少人跑那边祠堂里拜你们。我还记得有一回哪个神社来着,被村民堵了起来,说要把里面的主祭神换成乌鸦。”
“乌鸦?”
“因为小乌丸大人哪。”狮子王摊手,一脸没辙的神情。
“这不胡闹吗。”神社的主祭神哪是能随便换的?三日月宗近失声笑道。
但是笑过之后,他很快平静了下来。
他又想到了鹤。
因为八竿子打不着的理由,狮子王提到了乌鸦。
都是鸟类。
狮子王看出他有心事。
三日月宗近的寝室里,很多东西是双份的:壁橱里的木盆,喝酒用的杯子,睡觉的席榻……另一份的主人是谁用不着猜,墙上挂着的轻装大大方方地介绍着。
嘛……愿意和谁同居是将军大人的私事,谁也不好多嘴。
打从第一天起,鹤丸国永就和三日月宗近住在一块了。要说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整个屯所里没几个人信。亲昵的称呼,出现必定成双,眼神间的信赖……就算是粟田口家的小孩们都知道不要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去打扰。
在来到这里之前,狮子王对将军们抱有非常夸张的幻想:不好接触、易怒暴躁、凶狠残暴……可是真当见到了将军本人,他发现其实是两个很好相处的大朋友。小乌丸很受粟田口少年们的喜爱,少年人经常围在他身边,看他灵活地摆弄几个木块,拼出有趣的机关;而几乎所有能喝酒的人都找三日月宗近讨过酒喝。
狮子王觉得三日月宗近他们其实很惨,当年跟着审神者东奔西走,为了保卫国家流血流汗。终于战事平息,两人功勋卓著,可以解甲归田了,却被关在这大的没边的笼子里,就像两只金丝雀一样。与世隔绝的他们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多大变化,很多次,出战的时候三日月宗近都会感叹,变化真大,已经不是曾经的模样了。
他们在屯所里关了五年。五年的时间能发生的事太多了。他们错过的东西也太多了。
所以,有个人在身边解闷也挺好。
狮子王想,鹤丸国永去过很多地方,又知道很多事,有他在三日月宗近身边,三日月宗近轻易就能把这五年的空白期补上。
对,是鹤丸国永,不是小乌丸。小乌丸和三日月宗近同为将军,这样的身份会导致很多话没法说。这是他在源老爷子身边观察到的,同级之间会有无形的隔阂与压力,不适合推心置腹。
可鹤丸国永就不一样了,这要放在三条,他就算是三日月宗近的直臣。再说五条和三条离得那么近,他们算得上是老乡,老乡才是更加合适唠嗑的对象。
狮子王很自信自己看人的本事,他觉得自己分析得很准,也一直很想把这个想法告诉三日月宗近。他知道三日月宗近一定在为鹤丸国永担忧,鹤丸国永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经常出生入死,他们俩关系又那么好,三日月宗近怎么会不担心呢?
狮子王很想安慰三日月宗近。好几次,他察觉到三日月宗近的情绪波动时都忍不住要把那些话说出来,但是每次都欲言又止。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不会是多事了。
于是他一直没说。
直到他看到那把已经失去刀拵,闪闪发亮照射人脸的刀时,他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安慰他的机会了。
那是最艰难的一场战斗。
六个战略要道同时被进攻,众人需要前往不同的地方作战。鹤丸国永说这就是最后一战了,审神者彻底失去呼吸的那一刻,幽魂会疯狂反扑,但是只要能压制住溯行军,幽魂就不会冲出审神者的封制,剩下的就是等,等它们自行回到该去的地方。但是这一战很难,大家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三日月宗近不时会疑惑,那天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与鹤丸国永一同行动。他们有过协同作战的经验,他们有七支队伍,可是只有六个战点,他是有机会和鹤分在同一队中的,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战况异常惨烈。
三日月宗近设想过太多可能,反正都要承受,不如自己主动一点,至少结果到来的时候自不会感觉太糟。
主动总是比被动好。
莺丸友成在战斗中失去了右眼。其实他原本来得及保住这只眼睛,但他更想护住失去主人的刀。
今剑、五虎退,还有鹤丸国永,三人的刀整齐地排在三日月宗近面前。
狮子王看向三日月宗近,他突然有些害怕,他怕三日月宗近会不会突然绷不住哭出来?
“我……我没找到他们,只找到了刀。”
三日月宗近指尖依次点在三把刀上,并没有在那把刻着“国永”二字的刀上做更多的停留。
三日月宗近的心情其实无比平静。
“再去找找吧。”狮子王从三日月宗近的语气中捕捉到了一丝请求的意味,“刀能找到,人不会离得太远。”
狮子王自己都要绷不住了。
其实莺丸友成很想告诉三日月宗近,五虎退找到的时候还能看,而今剑的身体甚至已经……发狂的溯行军太难对付了。他不敢想象鹤丸国永比两人高大得多的身体会遭到怎样的折腾。
驻军又进行了几天的搜索。
在物吉贞宗的不懈努力下,三日月宗近终于再一次见到那张熟悉的脸。
“你终于回来了啊。”三日月宗近坐在前厅门前,下面静静躺着的人,脸和身上盖着的那块布一样白。
鹤丸国永的身体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耳中没有堵塞用的棉花,两条细长的血痕从里面蜿蜒到颈后。据物吉贞宗说,当时溯行军互相敲磨武器,发出非常刺耳的声音。很多人因此短暂性地失聪,听不见战鼓和指令。
合理。三日月宗近点头,鹤那双耳朵的秘密,在他这里已经不是秘密了。
只有一点很可惜,三日月宗近慢慢地俯下身,这个姿势让他背部的伤口裂开,让他疼得想哭。他仔细盯着鹤丸国永的脸,他的表情很安详。
三日月宗近感觉很可惜,他们之间还没有一个正式的亲吻,从始至终。
他一开始没有想过,也是后来慢慢有了这个念头。他试图暗示鹤丸国永,但是并没有收到肯定的回应。
大概自己的暗示还是太隐蔽,三日月宗近想,但是他应该尊重鹤的心。
而到现在,他也不想矫情地补上一个。
嘴唇的碰触,舌尖纠缠的滑润,津液交互时的心底感动只有他单方面能体会到,这样太狡猾了。
毕竟刀剑无眼。
你为人,生来就已经遭受莫大的不幸和痛苦,索性就在离开的时候潇洒一点吧。
出于私心,三日月宗近没有为鹤丸国永安排火葬,而是囫囵着埋进土里。鹤丸国永很幸运,被发现的时候正躺在一堆白骨下,骨头的颜色覆盖了他的身体,竟然让他免受肢体分离之痛。
三日月宗近在那本野史上看到一个说法:血肉之躯如果不能完整入土,那么他的灵魂便得不到安息。不能安息,就没有转世回还的机会了。这些年战争频发,多少人横尸旷野无人问津,多少人身首异处就是找到了也无法辨别身份。新生的一代又增长缓慢……这么想来,这段说法倒是有些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