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天天惦念着打杀,我一个跟‘死’字缠着的神都不说‘杀’,你一个跟‘死’字不搭边的善神说什么‘杀’?”反正人在船上,船在湖上,姜栝干脆把自己当成一条任人宰割的鱼,两只手一同掰松颈上的手,给自己添了几口气。
他还不羞不臊地道:“善神大人颇小气,怎么连一句不好听的话都不准别人说。”
船忽然撞上岸,风止了,帆不动了,人亦仇视无言。
“到岸了善神大人,你先松松手,我以后不说你坏话就是了。”最后是姜栝先开口破冰。
明极终是收了手,临行前剜了姜栝一眼,站起身下船。
姜栝随后也起身,正要望向岸上找寻明极的身影,却发现岸上没有明极——不对,是没有岸。
他几步走到船边,看见船撞上的是灰黑色的石头,浅浅从湖面冒出来,不是一块,而是一整面,形如两边望不到尽头的堤坝,拦住了湖水。他也就意识到这一大片湖原来是地上湖,是山上湖,那灰黑的山石就像一层极薄的火山口。
下了船,站在山口,他看到了明极下山的背影。
见到了人,他便全心全意地打量四周。
只见这山口未能挡住全部湖水,使得湖水稀稀疏疏地漫出些许,细水流下山,犹如无数条细长的素白绸带顺着一面灰黑的斜坡下垂。
明极就绕过那些时而汇聚时而分支的细流,行走在黑色的坡体间,步伐轻车熟路,姜栝便疾行跟上,路过明极时还贼心不死地搂住他的肩背,拽着他往下跑完最后一段斜坡,不管脚下是水还是山,嬉皮笑脸道:“白得一副好皮囊,脾气又臭又怪、打人不知轻重、讲话只会闷声、怒就以死相逼——善神大人你是多好的人吗竟连一句坏话也不许别人讲!”
若不是两个人打起来滚下山的模样太过狼狈,明极杀人的心都有了。
下了这湖山,两人就要去到十一神域里聚集着半神的地方——这是姜栝此行目的。
两界神天的半神部虽统称为半神,但也依据各人所长分为了一些部所:能工巧匠就进天工所,善纺善织就进天织所,能考古迹就进神衍所,什么都不会的就等着进侍神所,意思也就是天神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此次姜栝进的是天织所。
他说自己是明极的阶下囚,明极就真的把他当阶下囚,衣服也不给换,还是姜栝自己在明极屋中夺了几件,这才不至于岁岁年年就一件衣服套在身上。
神虽无垢,却也染尘,必然是不能一直穿一件衣服的。
姜栝去找半神制衣,明极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姜栝说了什么、是否有言外之意、是否有多余的动作,他都一一听在耳中看在眼里。
与姜栝交涉的半神应下要求制衣去了,姜栝就坐在天织所的空位上与别的半神侃侃而谈,见半神们或遮掩或明目地偷看、张望身侧的明极,他就显摆似的问:“俊吧?”
男女半神皆答“俊”。
“可见过?”姜栝得意地问。
男女半神皆摇头。
“但你们一定听过。”姜栝道。
男女半神相互对视一圈。
“善神。”姜栝道。
男女半神一惊。
“传说中的众神之神。”姜栝道。
男女半神眼中皆流溢着惊羡。
“是不是开眼界了?”姜栝问。
男女半神皆点头。
姜栝还要继续招摇,有一位半神就缓缓举起手,声如蚊讷地道:“不曾听说。”
姜栝便问她:“刚死?”
她点点头。
见状姜栝就来了劲儿,范一起,对那位半神道:“既已成神,那便与两界神天共济一舟,便不能不知善神。知道自己能接着活多久吗?——这个数,五十年;护神,百年;天神,大多四五百年;善神,你猜猜,能活多久——错了,更久——长命无绝期。你再猜咱们善神大人多少岁了?瞧这张脸瞧不出来吧,千岁。”
“神衍所考据推演,咱们善神大人应当生于旧神界的诸神血战之中。神力,不明;天命,不详。‘善神’之号是他六百岁的时候加封的,在那之前,他可没有善恶之分。那时诸神与他友善,怎料他包藏祸心,意图以一己之力灭诸神,于是诸神合力共讨他,监守他两百二十年;两百二十年里两界神天搭建了名为‘施化台’的高台,在三百五十年前分化了他的神力,人也分为二体,落到此界的成了善神,落到彼境的成了恶神。”
“三十年后,也就是三百二十年前,咱们善神大人为报旧仇,害死了一位天神,众神依律惩戒了他,恶神重情义,要为他发怒降罪两界,可惜还是被众神抓获受刑;一百四十年前,善神大人违背两界律令,为了私情帮一位护神续命,被发现后依旧是恶神为他顶了罪;又可惜——”
“又可惜,恶神不知为何也犯了错,被众神追责之时却无人为他顶罪,身死形灭;不久前,两界再无恶神,你猜是谁操刀诛杀了恶神——不错,就是咱们善神大人。”
他一副笑颜从头说到尾,男女半神瞟向明极的视线却从惊羡慢慢变成了恐惧,手中的活都停下了。
对此姜栝万分满意,回头要问明极自己说得怎么样,却发现善神大人垂着眼一脸平静——看上去根本就没在听。
他正想戏言几句,明极忽然回神开口问道:“你还要多久。”
“久着,”姜栝回道,“善神大人你就好生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