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后刘愿还是没有告诉严郎他这一生究竟在想什么,严郎不甘心,在四人重新上马的时候,他站在神庙门口对刘愿道:“此后我要南下!就算是等到死都要等你来找!我是要写史书的!你最好把真话说出来!否则别怪我抹黑你!”
俞胤真是气从心中来,呵道:“你祖上秉笔直书那股气劲儿呢?!”
那形如一家的四人骑着两匹马走了,留了一匹给严郎。严郎卖了驴,骑着马拉着一车的书南下,颠沛四年,带着湘娘、四郎、大娘、二娘、五郎,到了一座适合养身子的城,终于停下半生的漂泊,卖了马,卖了些书,在城中开了一间书坊,后来又有了些钱,继续开了一家雕版坊,一开就是十六年。有一年城中进了叛军,严公举家带着书和雕版逃走,严公忙着护书,落下了五郎六郎,五郎牵着六郎没能从山匪刀下逃出来,后来没几天叛军和山匪就被平定了,四郎却再也无法忍受,带着两个妹妹另谋生路,他走后几个月,一位肚子微凸的女娘找到严公和黄阿姑,把贞贞生下后她也不知所踪。
转眼几年又过,严公对面就坐着刘愿,是此生两人最近的距离。
严公斟酌许久,开口:“我先问你——为何屠郡?”
刘愿只能假装那是别人做的才能说得出口:“没有办法,那时太想要兵马和名望,应下了章通的要求,带着章通给我的兵马入了长水郡,杀了章通一直打不下来的郡守;我和他立了军令状,必须给他带回去定了数的兵马粮草和钱财,我按着量吩咐兵马去夺,但他们不是我的兵,不听我的,我已经尽力带着我自己的那几百号人救人了,救不完。”
严公又问:“为何勾结四部?”
刘愿道:“还是那两个字:兵马。我也只会打仗,不通策论,我以为只要给我足够多的兵马,我就能与殷王之后光复大越。”
“为何假死?”
刘愿答:“一开始只是想迷惑马知衡……他已是太祖了……我没想到他的动作那么快,还没等我腿上伤愈,就已经听到他统一北边的消息,还杀了殷王之后,扬言要找到我的尸骨,所以后来我真的是在逃命。”
“太祖十几年前就已经薨了,逃到现在你又是为了些什么?”
刘愿低头沉默,严公和俞道都在等,等了片刻 ,刘愿抬起头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容,看不见嘴角扬起来,却能让人感受到他的笑意。
他道:“为了狂吟。”
俞道在一边瞪眼吃惊,“嗯?为了我?还真是为了我??”
刘愿犹如被严公打开了话匣,有些一直不说的话就这么说出来了:“不必认为我前半生为了光复大越就多么大义凛然,我这一生行的恶都是为了这四个字,我杀人,背信弃义,这些都是真的,没有必要强加善名。我行军打仗确实尚可,漆焉一战确实酣畅淋漓,但我也输过——其实打仗也靠运气。我一生道德浅薄,满手罪孽,功败垂成,苟且偷生,都是败绩……我心中早已放下过往,我的后半生不为志向和名望,只为身边之人。那年俞胤身份暴露,和夏娘因我而死,我命大,自知愧对他们夫妻二人,就带着狂吟走下去。狂吟这小子呢,没那么多追求,不爱功名不爱利禄,他想做什么我就陪他做什么,我只是希望我死了以后,他还能闹闹腾腾开开心心的。”
“半脚公……”俞道现在并不见得开心。
刘愿摇头不让他说话,对严公道:“话已至此,实在不知道该对你再说些什么,是忠是不忠,是义是不义,你们有自己的想法就好,我只想在余生里等狂吟长大成人。”
俞道:“我已经二十四了。”
刘愿笑道:“心长不大——话是那么说,你心思长不长大都好;原想说再看着你娶妻生子,但转念一想,你这一生想怎么过,都看你个人意愿。”
说完起身,对严公道:“已经没有什么能说的了,多谢久候,感激涕零,就此别过。”
严公对他行礼作别。
……
回忆结束,严公对黄阿姑道:“跟我许多年,你受苦了——特别是在北边那十年。因为我太在乎刘将军究竟是不是一个英雄、一个好人,让你受了十年的寒。”
黄阿姑道:“这有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受不了寒的人。我护这些书,抄这些书,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这是我向我阿父许下的承诺——所以最后呢?刘将军究竟是不是一个英雄?”
严公道:“你说过,各人心中各有一杆秤。把他放进史书里,我讲不清他究竟是不是英雄,讲不清他的善恶;只看活生生的他,我就知道他已经活成英雄了。反观我——自愧不如。”
黄阿姑与他相视,言语未尽,似有千重。
“祖母——”
贞贞也过来蹭着黄阿姑,“祖母,七郎说谢谢你。”
黄阿姑一愣,而后释然地笑道:“嗨……傻七郎,误会一场,我该谢谢他才对。”
……
观象境。
“去哪儿?”姜栝问刘愿和俞道。
刘愿没说话,等着俞道开口,后者立马回道:“隗(wěi)城!”
“那是哪儿?”姜栝不认识,索性当个甩手掌柜,“哎呀你自己想自己找。”
俞道也不知道隗城长什么样子,挠挠头,问刘愿:“半脚公,你前四十年去过隗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