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将沈窑藏起来,他不是在两方特设监狱里面好好忏悔了吗?”
陈东好像听见好笑的事情,他不可置信地:
“忏悔?!!”
逢惜才锁着眉头点头。
“我怕他不是什么苦都没吃吧!”
逢惜才不想每周都和他讨论这个问题,他不耐烦地:
“他吃没吃苦不是你一句不信就可以决定他有没有真吃苦的,你究竟对他有怎样的怨念,才这样不惜一切代价的每天每时每刻来找沈窑麻烦呢?他的徒弟第一天上岗,你就迫不及待的来闹,别人看到了怎么想?”
陈东被他话里面藏着的意思刺了个够呛,整个人一下子就被愤怒泡透了,脖子粗得彻底,将衣领都撑开了,他不可置信地对着逢惜才:
“我迫不及待来闹?我有什么好迫不及待的?我一个武械部的也当不上地府通行部门的官,别人上位我有什么眼红的?您少避重就轻了,我真正来的原因就是吞白——他身上出的事您不知道吗?!”
逢惜才已经没有和他扯皮的力气了,昨天的沈窑和吞白已经要了他半条命,他昨天就睡了三个小时,而且他已经六十三岁了。
他垂下苍老的脸,愁苦的按了按太阳穴,不耐烦地冰冷道:
“很抱歉我一清二楚。”
陈东被这出乎意料的冷漠回答哽了一下,无话可说地抻着脖子看逢惜才,眼里面的怒火几乎要烧出来。
逢惜才抽出老花镜,然后带上了,他皱着眉头看向不平不忿的陈东,这次他的神情很严肃。
他其实并不想解释这一切,之前是不能,现在是没必要,可是看见陈东这样气愤的表情,他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怪异的感情。
他突然想要坦白。
如果他坦白,也许每天来他这里来闹的人就可以少一点,他也可以更顺遂安心一点。
或许沈窑也可以不被这样千夫所指的活着。
他沉下脸色,久居官场者的威亚是天然的,他们已经见过了太多的世事变迁,也见过太多的人情世故,争议在他们身上不停留的一直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重视乃至严肃了。
但这时候,陈东却看见这苍老脸庞上前所未有的认真——
“陈东。”
他的声音哑,衰老的气息扑出来,可那种由经历才能堆成的威亚重,陈东的背一下子挺地很直。
逢惜才很恳切地:
“陈东,我了解你对于一个官方特设的部门这么不勤俭的讨厌,还有对于通行部门一心一意搞特殊的反感,沈窑和咱们所有办事处的成员都不一样,最高权利的选人制度让他可以去民间直接选择,而且不需要经过任何考核就可以上任——这样是很容易有裙带关系的,这么多年了,不止你一个人诟病通行部门所拥有权利地位,还有他们和所有办事人员完全不同的特殊性。”
陈东的气终于随着逢惜才的话消了一点,但是依旧梗着脖子。
逢惜才叹气:
“所以你为什么就不肯想想为什么我们要给予他们这样的特殊。”
陈东冷着声音:
“逢长官,我想不通,我每次来找你都是因为我想不通,地府怨气的承载能力的确在五年前到达了极限,地府盛不下的怨气随着人间的空洞散落出来,有无穷无尽的鬼怪从空洞里面掉出来,但是我始终觉得通行官不是解决办法……”
逢惜才冷冷地打断他:
“它当然不是解决办法。”
陈东一愣。
逢惜才从来没有真正想向陈东解释过什么,很多人他都没有解释过,很多人对沈窑的身份背景不了解,和他一样盲目的认为他是走后门的产物。
实际上并不是,而且是远远不是。
逢惜才垂下苍老混浊的眼睛,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他陈述着这样真正的事实:
“我的意思是,通行官当然不是解决方法,沈窑才是解决方法。”
陈东果不其然皱深了眉头。
逢惜才看都没有看他,自顾自地说着:
“你以为为什么这么敬着沈窑,是因为我们有钱没处花?还是他背后有多么大的势力?或者你以为他有你们通灵家族最仰望的京城七杰世家的背景身份?这一切通通都不是,只是因为京城七杰世家应命去解决空洞里面掉出来那只十六层地狱的九头人身蛇,当家的好汉全部身死,当时那只怪物毁掉的村庄一共三十五个,死伤人数上千!而沈窑到场之后,只用了不到十五分钟,那只怪物,就跪伏在了他脚下!”
陈东头一次听到这种历史,可是明明他听到的是另外一个版本——
他皱眉:“您们不是说怪物是被研究所研究出来的武器而杀死的吗?”
逢惜才终于抬头,灰色的眼珠前所未有的冷,他就用这冷漠的表情盯着陈东,然后诡异地扯了一下嘴角,冷冷地说:
“这样说也对。”
陈东不解,他皱着眉头,看着突然变得出奇冷漠的逢惜才。
逢惜才灰色的眼珠里面一片晦涩,他似乎在回忆,似乎在循着那些流淌着血和泥的脏污去回忆,去看睁着那双澄澈的黄绿色眼睛的小人儿,他穿着破烂的衣服,却永远笑得开心,他拉着逢惜才的衣角,浑圆的眼睛漂亮的眯着。
然后他们在五年前再次相遇,他作为研究所派出来的最顶级的“武器”,将九头蛇几个掐诀之间就打了个落花流水,这时他的眼睛已经很冷,他们透过喧闹的人群对视。
沈窑的眼睛依旧是黄绿色的,却只有在看见旁边的旁边心无旁骛翘着脚吃糖的小孩时才会美丽。
他垂下眼睛,看着茶杯里面混浊的倒影,感慨一般的喃喃自语:
陈东猛得瞪大眼睛。
“毕竟当年研究所创造出来的武器就叫沈窑。”
吞白一开始并不想愿意来到地府通行部门。
他挂了逢惜才63个电话,将逢惜才23次拒之门外,丝毫没有对老人一点的尊敬和对于弱小的一点爱护。
逢惜才给他发了数不胜数的短信,吞白也始终没有点开,实际上,吞白已经将手机关机了,但是吞白不是为了防范他,而是为了防范沈窑。
自从沈窑被两方特设监狱关押,他只给沈窑打了一个电话,随后就将手机关了一个星期,然后给自己关禁闭。
两方特设监狱里的罪魁祸首没有一点惭愧的自觉,他拿起鲜嫩多汁的草莓,很滋润的吃进了嘴里。
逢惜才叹息的坐在了室内的沙发上。
“吞白不肯见我。”
沈窑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旁边的水果是最新鲜采摘下来的,落地窗透光通风,整个房间都是现代化智能的,这里的环境可以媲美市中心的楼房,总之这里绝对称不上是一个监狱。
沈窑懒洋洋地对逢惜才:
“很正常,他连我都不肯见。”
逢惜才叹息地看着他,很无奈地:
“你做事不应该这么张扬,所有人都在劝你的时候你可以不听——我清楚你有能力有资格选择不听,但是你要考虑后果。”
沈窑眼都没抬,只是继续吃着草莓,拿着平板打游戏。
逢惜才却知道他在听。
“那京城七杰世家盯着你,时时刻刻的盯着你,他们羡慕你的权利和地位,又没有你的能力,拒绝地狱狐来到人间的确不符合制定的地府通行法规,因为这一法规的法律设定就应该是众生平等的,但是每个人都在等你这么做,你做事不应该这么自大而冲动的。”
沈窑垂着眼睛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了,室内静默了两三分钟,沈窑白才将手里面的游戏机扔到了一边,抬了头。
他的眼睛是黄绿色的,很透,像是被暖光打过的翡翠,所有的眼波流转都好像比别人更加灵动一些,圆润的眼角将他的眼尾包拢,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好像很讲道理一样。
可是他的鼻子还有眉弓太高了。
这张脸硬朗的骨节太多,唯一圆润的线条被弱化,逢惜才不难看出,沈窑的心情一点都不好。
沈窑注视着逢惜才,目光不是很冷,也没有很锋利,他只是好像很不满的注视着他:
“逢惜才,我一直觉得你算这些官里面比较聪明的一个。”
逢惜才只是笑,用自己永远没有棱角的和善笑容,他很感慨的说:
“我不聪明了,我老糊涂了。”
沈窑直起身子,冷冷地盯着已经“老糊涂”的逢惜才,陈述道:
“逢惜才,我已经为地府通行部门卖命五年了。”
逢惜才点头不语。
沈窑右边的眉头压得很低,浓黑的将他高的眉弓画出来,他的眼睛冷得可以淬出冰。
“逢惜才,是我成立了地府通行部门,也是我制定了第一部通行法规,是我制造了各种门类的通行符咒,然后这些通行符咒得以将通行官这一职位彻底推广开来,是我让人间避免成为第二个地府,在这五年里,我立下的功劳足够一个通灵世家无条件被嘉奖保护数百年——”
他曾立下汗马功劳。
所有的一切都是事实,所以逢惜才只能点头。
沈窑不喜光,“监狱”的窗帘密密实实的拉着,一点光影也泄露不进来,这里的确也有监狱的一部分影子,因为哪怕是租出去的房子也不会这么冷清,除了一张床别无他物。
沈窑透亮的黄绿色眼睛在这种暗色下反而亮得离奇——亮得不像人类的眼睛。
他冷漠地:
“地狱狐帮了我们整整五年,地府怨气泄露,你以为光靠人类内部就可以安定吗?那些地府里的大鬼都虎视眈眈,是地狱狐和我达成协议,他帮助我进行镇压,我就可以在五年之后带他重返人间,帮助他平反冤情。”
逢惜才无可奈何的叹息,想要说些什么,沈窑却直接冷笑着打断了他。
“逢长官,你们不能总是这样过河拆桥,你们不能讲地狱狐有多可怕和危险,问题是他实打实的帮助了我们,我们就要给予报酬,别再和我讲那些千篇一律的借口,我知道人多眼杂,很多人都在盯着我,一点差错就要被上升——”
他突然笑了,很恶意可是这一切不是你们造成的吗?”
沈窑的眸子透亮的过分,愤怒将它洗刷的更加干净,纯粹的感情在这双漂亮的眼睛里面只会传达的更加清晰,因为这双非人的眼睛没有杂色。
逢惜才只是摇头,用他那苍老的眼悲哀。
沈窑每一次讲话的时候见到的都是这样的表情,要不然就是强权者的不以为意,要不然就是弱权者的可怜无奈。
他那些刚刚澎湃起来的感情一下子就坠下去了——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你们总是这样,”沈窑突然感慨一笑,他说:
“研究所一边揽着功劳,一边封锁消息,没有人知道我才是那个“武器”,而另一边我为地府通行部门鞠躬尽瘁,可是连我制定的法律,它的颁布都不是以我的名号,我被京城那几家认为德不配位,很多人都这样认为,可是你们从不解释——你们依旧理所应当的抢夺着我所有的荣誉和成就。”
和逢惜才那双似乎总是哀伤的眸子不一样,沈窑讲述这些委屈的时候都不会悲哀,他只是感慨——
“哪怕我真的是没有灵魂和□□的武器,真的是彻头彻尾的一件物品,哪怕你们认为自己是真的人,可是人也不能这么恬不知耻。”
——另一头的吞白。
吞白悠悠转醒,面无表情地掀开自己的衣服,摘下了那张监听符咒。
他面无表情地想,原来他不是第一个受害者。
他的师傅已经早早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