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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绿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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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夏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偏晚。

她进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桌上的那盆绿萝。

绿意浓郁,枝叶舒展,一条藤垂下来,像不小心滑落的指尖,搭在原木色的桌沿。

可这不是小时候陈夏抱着的那一盆。

那一盆绿萝早已枯死了。叶子一片片发黄、干瘪,从枝头垂下,像她母亲最后的挣扎。

她试图救过它,换水、剪枝、晒太阳,却还是没能留住。

就像她没能留住那个从十五楼纵身跃下的女人。

这些年,陈夏养死过不少盆绿萝。

总是忘记换水,或者浇水太多,要么晒得太久,要么淹得根腐。

但如今这一盆,却活得很好。

枝叶油亮,藤蔓疯长,像有什么柔韧又顽强的东西,从她心底一点点爬出来。

她终于学会了怎么去养一盆绿萝。

“你回来了?”

阮枝从厨房探出头,围裙系得妥帖,鬓边落了缕发。灯光打在她眼睫上,柔和而安静。

陈夏点了点头,把钥匙丢进抽屉里:“嗯。”

阮枝又问:“晚饭还热着,你要现在吃吗?”

陈夏“哦”了一声,没说饿,却慢吞吞换鞋、洗手,像是等着那句话。

她喜欢听阮枝问:“吃饭吗?”也喜欢她用柔和语气说:“别饿着。”

这些话,在母亲活着时从没有对她讲过。

饭桌上是陈夏爱吃的三样——鸡蛋羹、冬瓜排骨汤、青椒炒肉。都是清淡的家常味。

“你衣服新买的?”阮枝坐下前看了她一眼,语气平常,却透着关心。

陈夏嗯了一声,捡了块排骨塞进嘴里:“舅舅非说我穿得太老气横秋。”

“挺好看的。”阮枝笑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两秒,又自觉移开。

阮枝总是这样,敏锐得过分,又克制得可怕。陈夏稍微靠近一步,她就退一步;陈夏疏远一寸,她又小心翼翼地凑回来一寸,仿佛维持着一种说不清的距离感。

不是“亲密”,也不是“疏远”。

更像是一种潜意识的……保护。

或者说,是退让。

晚饭后,阮枝洗了些葡萄出来,坐在阳台上,陈夏就在她旁边,一人一把藤椅,绿萝就在两人之间,藤蔓悠悠地垂下来。

风吹动叶子,沙沙作响,像某种久远的回声。

“你的那盆绿萝……”阮枝率先开口,眼神落在枝叶上,声音有些轻,“长得真好。”

陈夏“嗯”了一声:“不是小时候那盆了。”

“那盆死了?”

“死了很多年了。”陈夏顿了顿,“我后来又养了几盆,也都死了。现在才慢慢知道,绿萝不能晒太久,也不能浇太多水,换水要及时,不能心情好了才记得照顾它。”

阮枝笑了:“养植物跟养人一样,小心也不一定就有回报。”

陈夏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低声问:“阮枝,你小时候,有怕过你妈妈吗?”

阮枝手里捏着一颗葡萄,指节动了动,像是在剥开回忆。

“怕过。”她说,“我爸那时候酗酒,动不动就摔东西打人。我妈不是那种好脾气的人,但她真是为了我拼命过。有一次,他又喝醉了,拿皮带要抽我,我妈就拿着菜刀站在厨房门口,说你再动一下试试。”

陈夏抬头看她。

阮枝笑了笑,有点涩:“我当时吓坏了。可那天之后,他没再敢碰我。那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我妈的背影。”

“后来呢?”陈夏问,“她还好吗?”

“后来啊……”阮枝望着远处渐暗的天色,语调缓下来,“她改嫁了,生了个弟弟。我那时候高中刚毕业,学费是她去打三份工挣出来的。可后来,她开始管我少了。不是没钱,是她觉得,我该自己想办法了。”

“她对我说话也越来越不耐烦,嫌我挑食,嫌我不体谅她,嫌我花钱多、麻烦多……”阮枝声音有点发干,“我那时候常常想,她是不是后悔生了我。”

“她真的后悔了吗?”

“我不知道。”阮枝垂眸,“可能没有。但她累了,或者说,她把‘做母亲’的力气留给了我弟弟。”

陈夏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开口:“我妈生完我之后就病了。她是那种不适合做母亲的人,敏感、脆弱、情绪起伏很大……她后来抑郁了,有一天从阳台跳下去,跳之前……她拉着我,问我想不想一起去。”

阮枝猛地看向她。

“我当时才十岁,抱着一盆绿萝蹲在角落。她看了我好久,最后还是松了手。”

阮枝的喉结动了动,眼里慢慢浮出一点雾。

“那之后很久,我都不敢靠近阳台。绿萝也养不好,总是死。可我现在……终于把它养活了。”陈夏轻轻摸了摸叶子,低声道,“就像我终于能不再害怕那些回忆了。”

她抬眼看阮枝,眼神安静而深远:“你说,妈妈到底是什么?”

阮枝没有立刻回答。

夜色渐深,阳台的灯还没开,风拂过绿萝的叶子,影子在她们的脸上斑驳摇晃。

良久,阮枝轻声开口:“妈妈是一种……把自己撕碎了去爱人的身份吧。她们不是生来就会做母亲的,只是被迫成了。”

陈夏轻轻“嗯”了一声,又问:“那为什么妈妈的爱,总是让人这么难受?”

“因为她们太用力了。”阮枝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天空,“有时候是为了孩子好,有时候是为了自己的愧疚和期待。可用力的爱,就像紧箍咒,你不听,她痛,你挣脱,她更痛。”

陈夏低头,看着绿萝的一片叶子,那片叶子被风吹得轻轻抖动,像是在某种隐忍的颤栗中生长。

“我小时候也觉得妈妈是爱我的。”她忽然说,“可她的爱让我喘不过气,她想带我一起死,把我当作她痛苦的延续。”

“我妈也是。”阮枝笑了笑,像是自嘲,“她为了我吃尽了苦,却也时常用那些苦来绑我——你不能顶嘴,我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你不能选择,我为了你连婚都不敢离;你不能有怨,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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