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望不见天日,洞中昏暗不辨五指,就连空气也似乎凝滞,喘息都嫌沉重,只想放得再轻、再轻。
谢谨言也确实把呼吸屏到最轻微的程度,因此,他才从近乎停止的安静里,捕捉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轻微的摩擦声,窸窸窣窣,仿佛初秋的夜晚,细脚伶仃的昆虫成群结队,沙沙地踏过厚密落叶,躲避随风涌来的凉意。
这处山洞并无风声,也无落叶,此种声响甚为可疑。谢谨言凝神听了片刻,眉目渐渐凝重,左腕一转,折扇现于掌心,又随着劈落的动作,炸开雪亮白光。
谢谨言就在这道短暂的光影里蹙紧了眉头。
数不清的人影,摩肩接踵、密密实实簇拥过来。辨不清容貌,更分不出男女,这些影子有着梦中人最为常见的飘渺形貌,却比常人梦中所见的更为阴郁肃杀,有着更为浓重的仇恨和怨怼。
梦中离世的亡者有很多,还有很多人因为这样那样的贪求,不肯从梦中醒来,因此流落梦中的魂魄不算少数。倘若心中遗恨未消,不肯消散,魂魄便会循着怨恨的气息徘徊梦境,长此以往,成为带着戾气的游魂。常人做梦偶遇一两个游魂也不算大事,顶多做场噩梦,醒了也就罢了。梦狩遇到游魂,大多斩碎了事,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然而以上只是零星而已,若是游魂数量众多,便要慎重,贸然斩杀,被逸出的戾气缠住,结果便不那么愉快了。谢谨言跟随沈自钧,“戾气缠身”所能导致的后果,他猜也能猜得到,总免不了和分魂裂魄、树藤绞杀扯上关系。
想到这一点,他捏紧折扇,慢慢收归身侧。伤及许咏年已经惹来树藤,如果和游魂再起冲突,恐怕等不到沈自钧追来,暴怒的树藤就会先一步将他撕成碎片。
可是,窸窣声越来越近,坐以待毙显然不是办法,除了静等,还能怎样呢?
谢谨言眉尖紧蹙,白光散去,阴云重新遮住他的眼角。
重归黑暗的刹那,更为迅疾的响动掠空而来,犹如燕尾破开雨幕,激起连绵躁动。谢谨言听着那道声音急速靠近,将近咫尺之遥时,举扇横抹,果断抢攻。
“唔——”来者未料及他会有此举动,拧身闪避,重重撞上石壁,闷哼出声。
谢谨言原本预备给这人来上第二下,听到声音,蓦地放下手臂。
“老师别打!是我啊!”那人心急火燎地喊,正是梁毓声。她举着胳膊挡在头顶,没等来后续,犹疑地探出脑袋,小心翼翼:“老师……不打了吧?”
谢谨言循声伸过手去,把她拉过来。
“哎呦喂,吓我一跳。老师,我可是来找你的,看清楚了再打啊!”梁毓声抹了抹鼻尖,方才扇尖正对着她的鼻子逼过来,倘若不是闪得快,她的鼻尖险些就要被削平了。
谢谨言说不出话,捏着扇子,聚集灵气,又燃起一簇光亮。借着这点光,他瞧了瞧梁毓声,小姑娘脸颊泛红,应是急着找人所致,好在没有受伤。
他收回目光,默默松了口气。
“沈老师那边遇到点小麻烦,他担心你,让我带着梦刀先来找你。”梁毓声发觉谢谨言在打量自己,低头抹了把鼻子,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把通体墨黑的短刀,邀功般给谢谨言看,然后指着周围涌动的黑影,“这些是什么东西?”
谢谨言说不出话,所以无法给出回答,不过他的目光沉冷,显然眼前这些黑影不是什么好东西。
梁毓声会意,举着梦刀跃至半空,往走在最前的人影间轻盈绕了一圈,落回谢谨言身边。梦刀斩魂夺魄鲜有失手,沈自钧将梦刀拆分为二,将短刀交托于她,也是以防万一,虽然仅有一半,对付几个魂魄应当不成问题。
梁毓声相信梦狩,自然也相信手中的刀。然而刀刃轻盈流转,瘫倒的魂魄仅仅停滞片刻,就重新蠕动着站立起来。
不是,这刀……砍不死人?
梁毓声不信邪,也不认命,跳出去又砍了几条魂魄,然后……她眼睁睁看着那些黑影再次舒展筋骨,簇拥过来。
沈自钧也太不靠谱了!一把砍不死魂魄的刀,抵抗这么多鬼影,坑她呢!
梁毓声愤愤低骂了一句,急匆匆查看洞窟,只见四周岩壁陡直,难以攀缘。更糟糕的是,不知是感知到新鲜的魂魄气息,还是受到方才光影的吸引,来处涌入更多游魂。这下不仅是带着谢谨言离开,就算她想只身离去,恐怕连踏足借力的地方都没有了。
简直是落入死地啊!
梁毓声欲哭无泪,索性破口痛骂。
“你他妈的沈自钧,坑死我啊!做鬼都不想放过你!”
“早不说清楚,坑队友的,你不得好死!”
“你个狗东西,给老子滚出来!!”
“呜呜呜——老师你别拉我,临到头儿了,让我骂几句,消消气也好!呜呜呜……”
反正今日是逃不过了,她再顾不得形象,只想把怨气发泄够了,至少不能满腹怨恨做个伥鬼。
至少,有谢谨言陪着,总不算孤苦——
不成!梁毓声猛地刹住这个念头,自己死了无所谓,可谢谨言还在这里!她怎能自私到拉着恩师共赴黄泉?
拼,也得拼出一条路来!
梁毓声眉目凛然,反手抓住谢谨言的手腕:“老师,我一定想法子带你出去!”
谢谨言无言以对,且不论他说不出话,就算此时能说,他也被这孩子弄得……
还是先想办法应付这群游魂吧。
师生两人齐齐望着黑黢黢的人墙,绝望地发现……他们还真想不出办法。
四面石壁阻隔,来路拥堵不堪,这情形,别说两个人逃出去,就算想飞过一只鸟,恐怕都要被薅下几根尾巴毛。
梁毓声急得直跺脚,反倒谢谨言率先冷静下来。他本不畏死,强撑到现在,已经算尽人事,听天命,既然天命绝他在此,也没什么好怨的。唯独这个孩子……
他转过头,借着扇尖一点光亮,瞧了瞧梁毓声。
这是他从教第一年带过的孩子,他看着她沉默寡言孤身奋斗,现今意气风发率直泼辣。梁毓声见证了他的稚嫩过往,也见证了他的沧桑如今,算是他过往人生里为数不多的见证者。
更何况,他们昔年同样沦落,只是梁毓声走出来了,而他没有,也正因为如此,他舍不得这个孩子。
梁毓声不能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