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痕吩咐赶车的吴生,“改道,从城南街绕过去。”
吴生应了声“是”,急忙掉转车头,穿过一条狭长的巷子,拐上了城南街的街口。
对比刚刚的金陵街,城南街确实清静许多。
吴生挥手甩鞭,驾车疾驰。
但还未驶出百米远,马儿突然一声嘶鸣,马车也猝然急停。
车内的苏荷受不住车辆惯性的力道,身子猛的往前蹿出去,眼见着就要被甩出马车,谢无痕急忙起身一把揽住了她。
两人在车厢门口堪堪站稳,好险。
他问:“你没事吧?”
她惊魂未定,摇头说“没事”。
他扶她坐到回车内,继而掀开车帘问:“发生了何事?”
吴生回:“头儿,有人惊了咱们的马。”
惊马之人乃是一名十岁左右的男童,衣衫褴褛,浑身是伤,正瘫在车前的空地上瑟瑟发抖。
他并非被马所伤,倒像是被人狠狠殴打过。
吴生跳下车,上前厉喝:“你这小孩儿怎么走路的,不要命了,没瞧见谢府的马车么?”
男童满脸惊惧,不知所措,唯有伏身磕头。
此时一彪形大汉手持木棍从马路对面跑过来,边跑边骂:“小兔崽子,有本事你别跑啊,有本事再吃爷爷几棍。”
那男童一见大汉出现,急忙移膝躲到吴生身后,低声哀求:“哥哥救我,救我。”
此时谢无痕与苏荷也下了马车。
刚一下车,苏荷便一眼望见马路对面那座气势非凡的府邸,大门巍峨耸立,门口石狮栩栩如生,门楣上方赫然写着“杜府”二字。
她呼吸一窒,袖间拳头兀地握紧。
这里曾是她生活过的地方,亦是爹爹和娘亲因之亡故的地方。
儿时的记忆瞬间如开闸的洪水汹涌而至。
此时坐于车轼上的张秀花也下了车,看到那“杜府”二字后,行至苏荷身侧,关切地唤了声“小姐”。
苏荷答:“我无事。”
显然,这么多年过去,杜府已今非昔比。
张秀花无奈低语:“老天爷当真不长眼,这助纣为虐的杜家如今愈发是如日中天了。”
苏荷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随即低语:“姑姑放心,他们很快就要倒霉了。”
此时谢无痕正在查看男童身上伤情,查完后问那大汉:“他身上的伤,你打的?”
大汉看着眼前威风凛凛的玄衣男子,又瞥见马车上谢家的徽记,料定此人便是那赫赫有名的少卿大人,气焰霎时矮下去,“回大人,是小人打的,小人打他是因为……他偷了杜家老爷的银子。”
男童立即反驳:“大人,小人没偷,是杜家老爷污陷小人的爹爹偷了杜家的银子,将爹爹打至半死后拖回了家,次日,爹爹便因伤重而身亡,小人想上门找杜家老爷讨个公道,便被他们这些人打了出来。”他说完“呜呜”哭起来。
大汉一听急了:“小兔崽子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老子现在便割了你的舌头。”
“是否是胡说八道一查便知。”谢无痕沉声开口:“且,你若敢肆意割人舌头,按《梁律疏议》,将被处以笞刑,或一年徒刑。”
大汉一听说要判刑,知道这事儿不能闹大,骂骂咧咧道,“今日我便看在这位大人的面上不再计较,小兔崽子你且记住了,别再让老子看到你。”说完提着木棍转身往回走,行至杜府大门外时,还嚣张地朝这边吐了口唾沫,随后才走进大门。
苏荷提步上前,行至男童身侧,蹲下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童哽咽答:“回夫人,小人名叫陈阿四。”
“你爹爹与杜家老爷是何关系?”
“小人的爹爹是杜家的账房。”
原来又是杜家的仆从!
这么多年过去了,杜家,仍是那个索人性命的杜家!
苏荷胸间酸涩难言,片刻后又问:“你爹爹如今可下葬了?”
阿四点头:“邻居们帮着安葬了。”
“你娘亲呢?”
“小人的娘亲……在生下小人不久便亡故了。”
“那你现下打算去何处?”
阿四哭起来:“小人无处可去。”
小小年纪,父母双亡,缺衣少食,再无归处。
这与儿时的苏荷何其相似。
她思量片刻,起身行至谢无痕身侧,犹疑开口,“夫君,贫妾……有一个想法。”
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语猜中:“想收留这个陈阿四?”
她问:“夫君意下如何?”
他笑起来,笑的时候嘴角拉出好看的斜线,眸中也净是暖意:“娘子仁义,为夫支持娘子的决定。”
她心头一松,郑重地道了声“多谢夫君”。
随后,吴生便找人将阿四送回了谢府。
几人继续坐上马车去往李家。
马车里,苏荷试探问:“这杜家老爷害死了阿四的父亲,夫君乃大理寺少卿,可否能为阿四讨回公道?”
若能借助谢无痕的力量将杜玉庭判个斩立决,她也算大仇得报。
谢无痕却拒得干脆,“不能。”
“为何?”
谢无痕语气郑重:“刚你也听到了,阿四的父亲乃杜家奴仆,按《梁律疏议》,过失杀奴,主人无罪;即便主人故意杀奴,也不过杖一百,以杜家财力,几十两银子便能买下这‘杖一百’。但反过来说,若主人非十恶之罪,奴告主人,唯死路一条,所以,阿四不只告不倒杜家老爷,反而还会因此丢了性命。”
苏荷脑中蓦地浮现出当年娘亲被杀时的情景。
那个杀人凶手手握利刃站在高台上大喝:“奴告主,死。”
那一声“死”,也如利刃插进了她的胸口。
她低声呢喃,“难道奴仆就不是人了吗?”
“在《梁律》里,奴仆确实没有人身权、财产权以及诉讼权。”
她抬眸看他:“夫君不觉得这律法有问题吗?”
他反问:“有问题又能如何?”
“有问题就得改。”
“谁来改?”
“夫君不能去改吗?”
他无奈笑了笑,“你把你夫君想得太有本事了。”
末了,他长长一叹:“一国律法之更改,非一人两人说了算,须得经过多部门商议、起草、审批,更重要的是,须得经过皇上的批准,而这其中参与的每个人皆是身份尊贵、地位显赫,且身后还有一大堆伺候他们的奴仆,你觉得他们会为奴仆去争取奴仆反抗自己的权利吗?”
苏荷垂首,沉默下来,袖间的手掌却再次握紧。
果然,这世道并无公道可言。
奴仆之命,贱如狗也!
既无公道,那她来做阎罗。
既无判官,那她便成为利刃!
她要让这些人血债血偿,一切,就先从杜家开始吧。
而在前方的李家,李建业早已等在了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