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被他俩沆瀣一气的离经叛道之事气病了,刚出院,她就报了夕阳红旅行团,眼不见心不烦。老爸干脆去陪她,压根不见兄弟俩。家里就剩伯邑考和姬发俩人,由着他们胡闹。
孩子大了,而立之年的两个大男人,父母想管,也有心无力。
“直接说。”伯邑考掷地有声。
姬发歪着脑袋瞧伯邑考,他这个当弟弟的,好像第一天才认识这个一手带大他的哥哥。
“难道你想瞒着?”伯邑考问。
“不,”姬发迟疑道,“躲……是躲不过去的。”
伯邑考莞尔,他轻轻触碰那个微微隆起的弧度,夸赞道:“好孩子。”
姬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夸谁。夸他,还是夸崽?
伯邑考手掌又一翻,伸向姬发。姬发把揣着的暖水袋放上去,又被伯邑考塞回怀里。伯邑考的手还伸着,姬发和他哥大眼瞪小眼,一瞬间恍然大悟,伸出自己的手,放在伯邑考的手心里。
伯邑考轻声道:“谢谢。”
姬发表现得很骄傲:“不谢。”
伯邑考的手心也热了,姬发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犯错的?”
伯邑考想了想,回答道:“去机场送你那次,你一直回头。”
姬发叹道:“唉,还是太年轻。”
伯邑考低头笑,脸上的梨涡深深的,蓄起一汪月光。
姬发戳了戳伯邑考脸上的梨涡,出于青春期小男孩不可名状的心理,或者也有对于亲兄长的敬畏,这个小动作在十岁之后就消失了。但此时此刻,姬发又将它拾了回来。他边戳边念叨:“小屁孩长得像你就好。”
伯邑考随他戳着,与他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长得像我,不也是像你?”
姬发惊奇道:“对哦,人家都说咱俩长得像。唉,傻了傻了。”
“傻了吗?我看挺聪明的,下午偷吃冰激凌,还知道出门把包装盒丢到超市里的垃圾桶。”
姬发汗毛直立:“你你你,你监视我!”
“我没监视你,”伯邑考无辜道,“是你行踪诡异,保安专门来问我你是不是有病。”
姬发:“……”
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伯邑考问姬发:“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犯错的?”
姬发一顿,整张脸埋进绒毯里头:“我没发现,我就是赌了一把。不成功便成仁……而已。”
他后脑勺的碎发被蹭得乱七八糟的,伯邑考给他捋平整,又问:“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就没脸见你啦,我得罪了殷寿,出了岐山也没地儿去,只能睡大街去。”
“那你又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伯邑考轻声问。
“……我去朝歌那天,就想跟你说来着。”姬发从毯子里钻出脑袋,“可我又想啊,你这么好一人,怎么会跟我犯一样的错呢?就没敢说。这得赖殷寿,他非要弄死我,我逃命的途中就想,要是折在半路上,以后是不是就得给你托梦说这事儿了。”
伯邑考攥了攥姬发的手。
姬发的嘴像是开了闸:“你去看仓库的三天里,我每天都在想该怎么跟你说,有一个版本的开场白是‘hey,man’,你敢信吗?”
“敢。”伯邑考说。
姬发嘿嘿一笑:“真是我亲哥。那三天里,我一直在假设,万一……万一咱俩想的,是一样的事呢?”
窗外,一对鸟儿在树枝上垒巢。
姬发睫毛微颤:“对这个家、对西岐,你都是最重要的,谁说这话,谁才有罪。大罪在我,不应在你。”
长长的沉默。
姬发翻了个身,手垫在脑后,又问伯邑考道:“哎,说点现实的,爸妈不同意怎么办?”
“你只需要看顾好自己,其他事有我。”伯邑考说。
姬发不乐意了:“这是什么话!我就不能出谋划策了吗?”
伯邑考摇摇头:“这是我的责任。”
姬发噌地坐起,像被踩了尾巴。
“责任?责任是几个意思?我马上就三十了,我还要当爸爸了,我不用别人来对我负责!”
他的情绪过于激动,小崽在肚子里不满地挣扎。伯邑考要扶他躺下,被他一把甩开手。
“姬发,你听话。”伯邑考替他盖好绒毯,“你刚出生,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负起做哥哥的责任,虽然我有些事做得不是很好,带坏了你,但……”
“带坏?”姬发的脑袋烧起一团火,“你说我们……你……是你带坏了我?”
“是。”伯邑考直视姬发,“这是不应该发生的错误。”
“但它就是发生了!你、你看!”姬发慌乱地拉过伯邑考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你愿意,我愿意,才有了它!我们的责任是平等的!”
伯邑考没有再争辩,情之所至,兴之所起。这时的理智,是最伤人的。
太姒报的是十天九晚的旅行团,飞回岐山那天,她给伯邑考打电话,让大儿子来接他们。姬发还在与伯邑考冷战,听见谈话内容,偷偷给妈妈打电话,说要去接他们。
“你老实歇着吧,”太姒嘲笑他,“你哥心里,你比大熊猫都金贵。”
姬发结结巴巴道:“您、您怎么……”
“臭小子。”太姒骂他,“算了,事已至此。”
姬昌和太姒回到家,姬发下楼迎接父母。夫妻俩的眼睛像X光似的扫过姬发的肚子,姬昌长长地叹了口气。
太姒看向低头不语的兄弟俩:“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要是天天这么闹别扭,趁早各自找地方住,我这儿容不下两尊大佛。”
姬发侧过脸,用眼神质问他哥:你怎么连这事都说?!
伯邑考也用眼神回复:我没说,父母自己猜到的。
他俩的眉来眼去都落在姬昌眼里,他幽幽道:“行了,消消气,他们好着呢。”
兄弟俩赶紧低下头。
因为意外生命的出现,姬发的生活不得不变得单调。他不被允许久坐,看电影时长不能超过两小时,他的哥哥是小气鬼,甚至不许他喝凉水。姬发向家里抗议过很多次,伯邑考只是用他无法拒绝的语调告诉他:“再坚持一下,好吗?你可以做到的,你是哥哥心里最勇敢的人。”
姬发不情不愿地问:“那你是什么?”
伯邑考想了想:“我是胆小鬼。”
“我不信,”姬发拍着伯邑考垫在他腰后的枕头,“老爸说,你刚学骑马那年,马受惊胡跑,你硬生生扯住缰绳,不仅没被甩下去,还驯服了它。”姬发后来还专程去见了那匹马,那是一匹威风凛凛的白马,骄傲地昂起头,每一根鬃毛在阳光下折射出银子般的色泽。这匹白马见到伯邑考,便温顺地垂下了头。但对于伯邑考的弟弟姬发,它只会尥蹶子、打响鼻。
另一匹小白马在围栏里探头探脑,那是这高大白马的弟弟,是伯邑考送给姬发的礼物。
伯邑考告诉他:“我害怕失去你们每一个人。”
在姬发的印象里,哥哥从不直白地表露自己的感情。他仔细地观察伯邑考,看到他正凝视着自己腹部鼓出来的、突兀的弧度。现在他能够以近到不可思议的距离去接近伯邑考,他发现,哥哥的睫毛其实很长,且浓密,在面对重大抉择时,那涂满夜色的睫毛会垂落下来,遮住他眸子里翻滚的千头万绪。
他抓住伯邑考的手:“过去已成事实,我们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我们也不能反悔已经做下的选择。你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和我一起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伯邑考笑了,他那总是挠得姬发心痒痒的睫毛飘了上去,让姬发感到暖洋洋的眼瞳露了出来。
“所以我说,你是最勇敢的人。”伯邑考说。
被推进手术间时,姬发的胸膛里仍回荡着这句话。
医院告知他们,姬发可以指定一位家属全程陪同,但他没有指定任何一人,包括最有资格、也最应该陪同的伯邑考。
他是哥哥心中最勇敢的人,姬发不愿意打破这个神话。一个生命是奇迹,一个生命在创造奇迹,两个生命在与死亡搏斗,他无法确保自己不露怯。
孤军奋战时,他浑身充满无穷的力气;可若是亲爱的人近在咫尺,他便会不由自主地寻找依靠——他会变得软弱。
这是他一个人的战场,生死一线间,软弱是最要不得的东西。
象征奇迹的小生命呱呱坠地,姬发身下的垫料被汗水打湿不知几回。再次睁开眼时,伯邑考一遍遍抚摸着他的额头。在他们小时候,伯邑考常常用这样的方式叫姬发起床,姬发会故意装睡,换来伯邑考的手心在他额头上再多停留几分钟。
这次他没有装睡。他撞上伯邑考的目光,刚醒的大脑还很麻木,使他分辨不出伯邑考的情绪。
他对伯邑考扯出一个笑:“我赢了。”
“你赢了。”伯邑考没有收回抚摸他额头的手,“这是很危险也很伟大的事,你大获全胜。”
“你会替我高兴吗?”
伯邑考没有说话。
姬发左看右看,不见蜡烛包。伯邑考给他喂了点水:“孩子有爸妈看着。”
“叫什么名字?”姬发问。
“姬诵。”
“你起的。”姬发斩钉截铁。
“对。”
“我就说嘛,你起的名字才好,爸妈起名太敷衍了。”
伯邑考又笑了,这一次的笑容完完全全发自内心。姬发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以一种重生的眼光看待身边的一切,包括他的哥哥。伯邑考不笑时的模样很清冷,面庞和眼中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深秋雨后的秦岭;此刻眉眼俱笑的时候,又像清晨五点由云间剥出的太阳,那太阳柔和却不刺目,阴冷夜风一瞬间无影无踪。
第一次做父亲,姬发很想找到些参与感。
但他找不到机会。
因为伯邑考这个人,太“全面”了。
一切都要追溯到快三十年前,姬发出生后的日子。伯邑考已经在帮着家里做农活,那是家里最初的日子,也是最艰难的日子,他每天都要割草、打水、打扫仓库,攒了一把力气。后来弟弟出生,他就要帮着带弟弟,他给弟弟拍奶嗝、换尿布,弟弟半夜号哭,他要赶忙从炕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抱着弟弟在院子里转圈圈。伯邑考会抱着傻兮兮的小婴儿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教弟弟认月亮和星星。
等到伯邑考长成翩翩才俊时,虽然感情状态仍是单身,但已拥有十年以上的育儿经验。
他还专门去上培训课,更新了带孩子的知识库,以至于姬发毫无插手的机会。
既然插不进手,那就全不插手。
姬诵没办百日宴,老爸搬出他那套玄玄乎乎的说法,说自家小孩儿只能办周岁宴。姬诵满周岁时,姬家请关系近的亲朋来参加满月宴。没人问孩子的来历,姬发猜想,也许是父母提前打了招呼,拿出了什么说辞。
他看了伯邑考一眼,伯邑考恰巧也看向了他。千言万语在半空碰撞、交融,沉重的秘密正无声地尝试破门。
他们兄弟都是敢作敢当的人,但他们之间被父母默许的关系和姬诵的来历,只能在无尽的猜测与不解中长久地隐瞒下去,被他们带到地下,烂在土里。
在这个由爱凝聚起来的家里,他们似乎拥有无穷大的无理取闹的权利。与此同时,他们必须向这个社会中既定的底线低头,这些底线可以保护大多数人,他们自愿放弃了被保护的资格。
姬诵满足了两位退休老人没事找事的心态,姬发索性将娃扔给老人,自己拉着哥哥跑去乐园,弥补他错失的双人之行。他们在雪山前合影、在溪水中嬉闹,在沙漠里分享一块压缩饼干,在雨天共撑一把伞,以及更多更亲近的事……它们在暗无天日的空间里发生,浓烈的情感如流星似的在窗帘的遮蔽下炸开,散落成一片又一片星星的碎屑,发出和伯邑考曾指给姬发看的星星一样动人的光芒。
这次旅途结束后,第二颗星星降临在他们身边。这是一颗顽皮的星星,闹得姬发呕吐不止,连伯邑考都慌了手脚。在它诞生以后,姬发睡着了,伯邑考拍了拍小星星的屁股,责备地点点他的鼻子:“你真是个折腾人的小朋友。”
小星星刚出生时,姬昌和太姒照料他,无意发现他手心中有一道纹路,曲里拐弯的,隐约是个“虞”字。
姬昌拍板:“就叫他姬虞。”
姬发背地里吐槽自家老爹:“取我的名字敷衍也就罢了,给孙子起名,怎么也这么敷衍?”
伯邑考抱着襁褓坐在床边,柔声解释:“父亲说了,这是好兆头。”
姬发探身,摸了摸小宝宝的脸蛋,不正经道:“等老大再大点,就把小的这个丢给他,哥哥照顾弟弟可是咱家优良家风。”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结结巴巴道:“不、不是学习咱俩,不是那种照顾……哎呀!”
伯邑考装作看不见姬发的窘迫:“小诵长得很快。”
这倒是真的——姬诵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词语,爬得比山里的壁虎还要利索。
一日,爬得飞快的大孩子和嫩生生的小青苗在中午呼呼大睡,姬发和父母出门去了,新来的阿姨在照顾小崽们。左右无事,伯邑考便去清点家里的藏书——他最近在挑选孩子启蒙的书籍。
书柜最下层,是姬发刚毕业从学校拎回来的课本和笔记。伯邑考一时兴起,翻开来瞧了瞧。
他特地翻看了《投资学》的课本,这是姬发当年抱怨最多的一门课程,这门课的老师是一位理论家,对姬发局限于粮农视角的投资小论文很不满意,给他判的分数不高,姬发只好在考试上花费大量的精力,才能补回亏空的绩点。
课本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很详细,不像姬发本人的风格。
晚上,姬发哄孩子们睡下,伸着懒腰、趿拉着拖鞋回卧室时,看见哥哥正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他定睛一看,那熟悉的封皮,正是他当年的梦魇——《投资学》课本!
姬发一个飞扑就去夺书,伯邑考敏捷一躲,举得高高的,不叫姬发得逞。
“你看我课本干吗?!”姬发窘迫道,“快给我!”
“随便看看,你的笔记做得这么详尽,怎么不给人看?”
姬发坐起来,盘着腿:“我是……借了学得好的同学的笔记。”
姬发不爱示弱,他会愿意跟谁袒露短板?
“哪个同学这么优秀?”伯邑考试探地问,“有没有机会挖到西岐来?”
“没机会啦,”姬发摸摸鼻子,“人家自己有家业要继承。”
“哦?”
“我、我跟姜文焕借的笔记啦,”姬发耸耸肩,“你可能都不记得了,就是大一报到的时候,咱们在宿舍楼盥洗室碰到的同学。他爸爸是东鲁的姜桓楚,他现在回东鲁去了。”
伯邑考合上书:“原来是他。”
姬发微讶:“你还记着?”
伯邑考点头:“不太容易忘。”
他记得这孩子,姬发负伤的那场篮球赛,他从这孩子的眼中看到熊熊火光。彼时他只顾得上姬发膝盖的伤,没能静下心细细地想。
姬发的回忆里,这晚是非常神奇的一晚。伯邑考仿佛吃错了药,非要姬发跟他讲大学时期的趣事。他大二就遇到殷寿,开启了漫长的犯蠢之路,哪儿有那么多趣事可聊?
他困得要死,伯邑考还老问他姜文焕的事,他哪知道那么多?
确定他与姜文焕真的只是泛泛之交后,伯邑考才终于放弃了从他嘴里挖到姜文焕的事。他困得冒泡泡,心想:哥哥真是董事长做久了,时刻不忘关注人才。
时间过得飞快。姬虞能坐起身以后,太姒说,这一大家子人,怎么都得拍一张全家福了。
于是就有了姬发和伯邑考办公室里摆着的那张全家福,父亲和母亲抱着小孩们端坐着,他们的手躲在后面,悄悄勾起小指。
这全家福漂亮极了,姬昌与太姒嘴上不说,心里也喜欢得紧,兄弟俩出门上班以后,他们就要翻出来,戴上老花镜,细细地端详。他们太过于投入,忘记了照料院子和阳台上的花花草草。一盆长势茁壮的兰花,原本开得极美,不知为何,一夜之间竟然枯萎了。
太姒查来查去,查不到枯萎的原因。
姬昌踱回书房,请出他的老伙计——五十根可卜前途的蓍草。
三个小时后,他得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结果。
没有人知道姬昌做了这样一次占卜。在所有人的眼里,每一个早晨与前一个早晨都并无不同。
一个平常的清晨里,电视正在播报晨间新闻。
“十七届企业大会将于十月十五日在朝歌举行,本次会议由……”
伯邑考抱着个咿咿呀呀的奶娃娃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偶尔担忧地看向餐厅的方向。
姬昌端着碗牛奶,用六十余年里最温柔可亲的声音说道:“小诵乖,我们再喝一口牛奶好不好?最后一口。”
坐在奶奶膝上的姬诵倔强地撇头。
姬发看着牙疼:“爸,他不吃就让他饿着,惯得他。”
太姒飞来一道眼刀:“你再说一遍?”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行吧?”姬发吸溜面条,“爸,说真的,要不咱别去了?一次不去又不会少块肉。”
姬昌忙着哄姬诵喝牛奶,看也不看这不省心的儿子。
“落地给我打个电话,手机要二十四小时开机,千万不要带着老爸乱跑……我电话响了,你来抱着小虞。”
姬发接过小儿子。好不容易从亲哥的唠叨中解脱,他忍不住向姬昌做了个鬼脸。
他逗小儿子:“你父亲是管家婆咯。”
姬虞:“咯……嘎!”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小朋友身上,没有注意到父亲沉重的神色。
“……好,麻烦你们。”伯邑考打完电话,回来抱过孩子。
“来,让你父亲抱……什么事呀?”姬发问。
“马场,”伯邑考眉头微蹙,“雪龙驹不在了。”
雪龙驹是姬家兄弟俩养在马场的那两匹白马。
姬发一愣:“大的小的?”
伯邑考深深地看了姬发一眼。
“我的那匹。”
姬昌突然站起来:“我去收拾行李,我们明天出发。”
“爸您慢点儿。”姬发转过头,“我陪老爸去朝歌,我带了人的,辛甲和太颠跟着我,还有八个人专门负责我和老爸的安保,你尽管放心。”
伯邑考的脸色并没有变得轻松:“我应该陪你们去。”
“西岐离不开人,外界还在指责我们独揽西部地区粮食产业,你是董事长,你该留在西岐。”
伯邑考沉默了一下:“我知道。”
姬虞得不到家长的关注,脸一皱就要哭。姬发赶紧凑上去亲了他几口。小孩子的脸蛋软乎乎的,像天上蓬松的云朵。
姬发不舍地摸摸姬虞的小肉手:“你在家里要乖啊,爸爸和爷爷过几天就回来。”
“邀请函发给了我,应该是我去的。”伯邑考突然说道。
“上头的人要来核查粮仓,老爸闲着也是闲着。”姬发压低了声音,“这次的企业大会是官方组织的,不仅有我们西岐,还有各地的龙头企业。我想,上面是怕我们做了地头蛇,要敲打我们。父亲亲自出面,也算是个表态。”
他说得没错。伯邑考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姬发又嘀咕:“这两天怎么了,花也枯了,马儿也……你叫马场好好照顾我那匹雪龙驹,家人……哦不家马不在了,它会很难过的。它可千万不能难过到死。”
伯邑考拍上姬发的嘴:“别胡说,孩子在呢,什么生的死的。”
“错了错了。”姬发适时服软,“那我也去准备准备,明天一早的飞机……啊!我的懒觉!”
伯邑考揉揉他的头发:“今天早点睡。”
姬发猛回头:“你不说我都忘了,哎,董事长,我在阅读室学习育儿知识,你为什么拆我台?为什么揭我赖床的老底儿?”
“你不也悄悄批评小诵?说他……”伯邑考瞥了眼姬虞。
“他嫌弟弟笨!”姬发揪住他领子,附耳道,“你都没觉得我是笨蛋!”
伯邑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姬发没有做过哥哥,他不知道,所有哥哥的心里,弟弟是最聪明最优秀的,更是最笨最难令人放心的。但看到姬发故作凶恶的表情,他又想,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也没什么。
于是他说:“嗯,小诵做得不对。”
窝在奶奶怀里的姬诵打了个喷嚏。
翌日清晨,姬昌和姬发飞往朝歌,太姒和伯邑考留守家中。伯邑考送别了父亲和弟弟,又去应对各路视察和谈话,孩子有母亲和阿姨照顾,让他宽心不少。
晚上八点,他下班回家。一踏进门,就见姬诵脸上挂着眼泪鼻涕。小崽子见了父亲,立刻破涕为笑。
“你不回来,他就不吃饭。”太姒责怪他,“下次回来也早一点嘛。”
伯邑考知道,母亲是怕他累着,借孩子的由头叮嘱他。他把外套递给阿姨,笑着说:“以后注意。”
他抽了几张纸巾,蹲下来擦干净姬诵的花猫脸:“是我不好,让宝宝等久了。小虞呢?”
阿姨忙道:“小屋里睡着呢,刚刚小诵闹,我就来搭了把手。”
姬诵很聪明,三岁的年纪,表达已经很清晰。他指着碗筷:“肚子饿,就要吃饭!”
“嗯,要吃饭。”
亲眼看见伯邑考落座后,姬诵才乖乖用木叉子叉起一块煎蛋:“爷爷和爸爸是明天回来,还是后天回来?”
伯邑考故意逗他:“后天的后天回来。”
“后天的后天……”姬诵掰着肢体算,“一天是明天,两天是后天……”
太姒和阿姨都笑。
“后天的后天,就是后天加后天!”姬虞失望了一下,“一、二、三、四……四天!好——久!”
“是有点久。”伯邑考真心这么认为。
姬诵又问:“爸爸回来以后,还会走吗?”
“不走了,”伯邑考刮了刮小朋友的鼻头,让他不要挑食,好好吃掉盘子里的番茄和青瓜,“我们以后一直在一起。”
临睡前,姬发如约打来视频电话报平安。伯邑考再次和他确认大会地点和会议行程,反复提醒姬发和保卫人员确定好应急路线与方案。
“这次会议规格很高,我今天下午去了趟会场,全部都做了防暴措施。”姬发安慰伯邑考,“有大人物在,殷寿不敢造次。”
“不只是朝歌,”伯邑考提醒,“大会一结束,你要马上带父亲离开,如果他们不许,就说父亲年事已高,不能劳累。”
姬发提出问题:“会议是后天晚上六点正式结束,天都黑了,更不安全。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和父亲多留一晚,隔天一早,那些大人物都走了,我们接着就走。”
“就按你说的办吧。”
姬虞又在哭了,伯邑考抱过孩子,抓着小胖手朝镜头挥舞:“你跟爸爸说,早点回家,我们在等你。”
姬发捂住发烫的脸颊:“哥,你以前没这么肉麻的,弄得人怪不好意思……”
“是吗?”伯邑考笑笑,“那你加油习惯。”
姬发:“……”
哥哥学坏了!
伯邑考和姬发的安排极尽周全,会议为期两天,姬昌积极加入关于各地粮食保障和农副产业发展的大小会场,姬发紧随其后,父子俩从未离开过大众视线,确保了人身安全。
姬发隐隐觉得不对劲。
他没有和殷寿打过一次照面,只在开幕式和闭幕式见过他两次。
这不像殷寿的作风。
姬发知道殷寿杀害血亲、杀人灭口的秘密,他不来招惹姬发,莫非是怕姬发将这些秘密公之于众?
换作别人,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殷寿这种人,不会愿意受他人挟制——即使他很清楚,姬家无意沾染殷商内部的利益纠葛。
“明早七点,上头的人先走,我们七点半出发,还是从安阳上国道。”姬发知道伯邑考放心不下,每晚都准点汇报行程。
“辛甲和太颠都要跟紧。”
“好。”姬发趴在镜头前,“才两天,我就想家了,真没出息。”
“家里也想你。”
“家”只是一个象征,这个象征背后,藏着真心思念的人。
姬发用拳头撑着下巴,近距离观赏手机屏上伯邑考的脸。他的手指尖顶在屏幕上,修剪整齐的指甲慢慢划过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容。
房间里安静下来。
无缘无故,方寸屏幕映照出的图像,竟勾起姬发心底的一片依恋。这片依恋并不剧烈,却十分绵长且强大,它控制着姬发的全身心,令他无法按下挂断键——明明只需要动一动手指。
紧接着,绵润的感情退却,恐惧和悲伤的河床裸露出来,荒凉无比。
这是他的情绪吗?还是手足兄弟的情绪,借由血缘的奇妙牵连,传渡到他的心中?
“哥,”姬发率先打破沉默,“‘身无彩凤双飞翼’的下句,是什么来着?”
这问题莫名其妙,伯邑考却听懂了。
“早点睡吧。”伯邑考说,“孩子也该睡了。”
很多年以后,姬发再次回忆起这一次通话,他依旧想不明白,那令他肝肠寸断的悲伤,究竟是伯邑考命运中悲怆的震动波及了他,还是他嗅闻到死亡的灵魂发出的悲鸣。
回程的一应事宜都安排得很周到,原本不该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