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焕下意识反驳:“谁说我没……”意识到自己失言,他闭上嘴。
他装作看不见姬发惊讶中带着的一丝调笑。
“两个小不点而已,鉴赏能力还没到那个地步,你收拾得这么帅,除了孤芳自赏,也就只能给我看看了。”姬发说着,走到姜文焕面前,替他整了整衬衫的领口。
姜文焕垂眼看他,低低地说:“我不想让孩子们觉得,我不重视他们。”
“我知道,”姬发左看右看,满意地放下手,“你可太重视了,我好感动啊。”
他牵住姜文焕:“帅!走了。”
半道上闲聊,姬发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你以前见我的时候居然精心打扮过……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你那时的心思,什么时候在我身上?”
姬发心虚地瞄一眼驾驶座,姜文焕面色如常,好像没有不高兴,也没有很高兴。
他讷讷找补:“没注意到你的帅是因为……被你的气质折服了。”
姜文焕面上终于浮现出一抹笑意。
前方路口右转,他打亮转向灯,又提起那个讨论了八百遍的问题:“你到了帮我看看,点的菜有没有不合他们口味的……我再多问一句,他们真的不反对吗?”
“没啊,他们挺喜欢你。”
“嗯。”
“你不要紧张,”姬发的手搭上他的肩,安抚着揉了两把,“不喜欢,他们会直接说出来。我知道你最近看了挺多重组家庭的文艺作品,什么继父母虐小孩、小孩与继父母不共戴天……那纯属胡扯。艺术都是抽象的,咱们这是生活,别理它们。说真的,我想骂人很久了,那些社会新闻能报道一个正常人吗?”
他一气儿说完:“你别看他俩可爱听话,都是装模作样!俩小屁孩气性一个赛一个大。你送的东西他们都好好收着,要是对你有意见,肯定全扔垃圾桶了!”
姜文焕点点头:“像你。”
“喂!”
姬发气鼓鼓地抱着手,任姜文焕怎么逗,也再不和他讲一句话。姜文焕也不在意,一会儿笑话姬发脸皱得像包子,一会儿打趣自己这算是嫁进了姬氏豪门。
看上去胸有成竹。
车开到补习班门口,他们接到小孩,一路无话。
到了餐厅,小孩们先下车进包厢,姜文焕停好车,两个人一起进去。
餐厅门口,姜文焕去拉姬发的手。
姬发的小性子还没服帖,正要躲,却摸到姜文焕手心一片湿凉。
他怔了怔,反握住那只手,握得紧紧的。
“别担心,”他轻声安慰,“他们是好孩子。”
有分寸、知轻重,最重要的是,敢于直面生命的变化,懂得向前看。
“我甚至觉得,有时候应该多学学他们。”
姜文焕捏捏姬发的掌心。
桌上摆着姬发定好的大蛋糕,上面用草莓果酱画满了桃心。
姬诵搓搓胳膊:“太肉麻了。”
姬虞白他一眼:“哥哥,你一点都不浪漫,这样会找不到女朋友的。”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姬诵忍着没抽他。
姬发端起盛着葡萄果汁的杯子。
“坐在我旁边的是姜文焕,你们的姜叔叔。”
“还是你的骑士!”姬虞大喊,“你给我们讲故事,把姜叔叔比作骑士,我都记着呢!”
姬发脸上有些挂不住:“我讲过那么多故事,你就单记这一个!”
姜文焕双手放在腿上,神情凝重。
姬发清了清嗓子,继续发表讲话。
“我和他认识十多年了,他帮助我打败了殷……恶龙,嗯。你们生病,他帮忙照顾你们;阿姨不在,他就包揽家务。他对我,对这个家,都是很好的。两位小同学,我说得对吗?”
“对。”
“对!”
“姜文焕住进我们家以前,我和你们举行了内部小型家庭会议,征求了你们的意见。现在,你们需要进行最后一次表决——”
两个小同学坐得板板正正。
姬发深呼吸。
“如果你们……你们愿意接受,有一个新成员加入我们,和我们一起生活,就举杯。”
姬诵举杯。
姬虞举得太快,果汁泼在桌布上,惨遭亲哥嫌弃。
姬发举杯,转向姜文焕。
“姜先生,姜董,碰一杯?”
姜文焕举杯。
“谢谢。”他说。
这就算进姬家的家门了。
蛋糕是姬发和姜文焕两个人一起切的,一次没吃完,大家一致决定带回家,明天接着吃。
仪式结束,一家人去游戏城玩。姜文焕悄悄来这儿踩过点,摸清了所有设备的玩法,一圈玩下来,最拽的姬诵眼中都带上了佩服。
姜文焕手把手教姬虞抓娃娃、捞金鱼,战绩颇丰。姬虞很高兴,大声感谢了他的小姜爸爸。
他拉住姜文焕的手:“小姜爸爸,我要玩那边那个赛车!”
“好。”
姬发偷偷观察姜文焕,没见他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心里有些小失望。
晚上到家,洗漱干净,一家四口各回各房。
姬发奔波一天,沾枕头就迷糊。昏昏欲睡时,旁边人一个翻身,床垫都弹了弹。
“小虞叫我爸爸了。”他说。
“嗯,好,睡吧。”姬发打了个哈欠。
他刚要进入梦乡,姜文焕又扳过他的肩,大声宣布:“他叫我爸爸!”
“哎,好。小姜爸爸。”
姜文焕又低落下去:“小诵什么时候叫我爸爸……”
没完没了了还。
姬发强忍困意,为另一半做心理疏导:“他可有点困难,他嘴硬。问题不大,心里是认可你的。”
姜文焕又亢奋了:“小虞叫我小姜爸爸!”
“……”姬发忍无可忍,“小姜爸爸,求你了,睡吧,我要困死了。”
“要给他们送些礼物。哎,你说我送什么好……”
“睡觉啊!”
时光如梭。转眼间,姬虞升了两个年级,成为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大队长。为了帮他完成每天的值日监督工作,他的家长不得不将作息向前调了三十分钟。偏偏他还挑司机,非要两个爸爸送他。姜文焕不在家的日子里,可苦了爱赖床的姬发
姜文焕和姬发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高度,两个讲究人开始习惯于同喝一瓶水、一碗汤。有时全家举行户外活动,姬发递条毛巾给姜文焕擦脸,姜文焕翻一面递回去。姬发趁孩子们不注意,“啪”的扔在自己脸上。
姜文焕想,自己迟早会因为憋笑憋出内伤。
东鲁有一段时间事多,姜文焕离开岐山那阵子,姬虞天天给他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爸爸老赖床,害我迟到……”姬虞很委屈,“司机叔叔开车我坐不惯,老晕车。小姜爸爸,你是怎么忍受我爸的呀?他那么爱迟到!”
姜文焕笑了:“再坚持一周,好吗?”
“好吧……我要礼物!”
“有。”姜文焕抬手,示意助理把十天的日程缩短到一周。
“给哥哥也带一个,好不好嘛。”
“好呀。小虞真是好孩子。”
姬虞很开心。
一周后,姜文焕如约而归。这次的礼物是航海模型,小孩们乐疯了。
打发走小孩,阿姨也回了房间,姬发扭扭捏捏地抱住姜文焕。
熟悉的海盐洗发水的味道,令他心生依恋。
“过两天……有时间吗?”
姜文焕敏锐地察觉到姬发情绪有异。
“什么事?”
“……中元了。”
“我也去?”
“嗯。”
姜文焕去年就想前往拜会姬氏先人,还以这个问题试探过姬发。姬发仍有些回避,他便不再勉强。碰到特殊的日子,他就先行找个借口避开。
姬发环着姜文焕的腰,透过衣料,两个人的体温如两股无形的力量,于此刻交织融汇。
姜文焕慢慢捋着姬发的脊背。
“好,那我们一块儿去。”
“嗯。”
姜文焕思考了一下,问:“东地的习俗,长辈坟前要磕头,要不要我……”
“不要,鞠躬就行,我家不讲究那个。”
“好。”
“……那什么。”
“嗯?”
“以后去你家……非得磕头吗?”
“不用,”姜文焕失笑,“我从你。”
姬发“哼”了一声,红着耳根叱道:“不害臊。”
这次扫墓的意义不同往常,姬发和姜文焕各自置办了贡品和金箔纸钱,塞满两辆车的后备厢。
坟地空旷,风大,一下车,一家人就吹了一头一脸的灰。
姬发指挥小孩儿们去管理处打水,自己洒扫地面。姜文焕擦拭干净墓碑与供桌、摆好供品,点蜡,献花。
收拾干净,就烧纸、上供。
以往姬发一个人来这儿,总有许多话想说。今天站在这儿,他肚子里没话,也说不出来。
他说什么?
爸,妈,我给你们找了个正经儿媳?
哥,我又谈了一个?
他不知道,父母兄长会不会怪罪他,尽管他也不知道他们会怪罪他什么。
他带姜文焕来这儿,是想告诉他们,自己过得很好。
他们会知道吗?
姬发想,可能要等到百年,他走过那横跨河流的桥,才能从河对岸找到今天的答案。
烧完纸,他们随意一坐,边分食祭品边聊天。
姬诵一年比一年大,知道把喜欢的点心掰一半,分给弟弟;姬虞也懂有来有往的道理,剥好橘子,分一半递给哥哥。
姬发手上还沾着灰,姜文焕掏出块帕子,给他擦干净。
他的思绪忽地跑到二十多年前。
那时他很小,家里唯一一台老电视顶着天线,只能收看几个频道。午间时段是古装剧,讲一位王子历经千难万险、带领子民推翻暴政的故事。他有样学样,头绑一条黄毛巾,系着床单当披风,一手握弹弓,一手高举烧火棍。
他高声呐喊:“我是大英雄!”
哥哥在旁边择菜,笑得要比午后的阳光更暖。他附和姬发,说,没错,小发会是大英雄。
他邀请哥哥扮演国王,哥哥摇摇头。
“无论有没有我,你都要做大英雄。”
回过神,手擦干净了,姜文焕挑挑拣拣,挑了几样没落纸灰的吃食递给他:“在想什么?”
姬发一股脑儿把糕点饼干塞进嘴里,含糊道:“以前我哥老跟我说……他说,我是他的责任,孩子也是。”
“嗯。”
“我那时候特别生气,谁要他负责任了?”
“现在呢?”姜文焕问。
姬发咬了一口手里的苹果。
“现在……没什么特别的感触,就那样吧。我的想法是变了,但也不一定是对的。”
他低头笑笑:“人的一辈子啊,太长了。”
极度的痛苦催生出极度的幸福,这是自然的。难题在于,长久的爱是一种责任。从接受这个命题开始,他就已做好准备——再次承担起一份责任,再次承担起一份爱,以及与之相伴的欣喜、悲伤、恐惧、担忧。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命题。它是对半拆开的,一人只能写出一部分答案,这个家里的所有人的答案组合在一起,才是这个问题最完整的解答。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他们交了卷,在考场外等待他们,他不一定能答出满分,只能尽力而为。
中元过后,两个人正式办了意定监护。
他们在一起有些年头了,但姬发说想留几年磨合的余地,所以他们的关系停在官方认证的门槛前。姬发想为彼此留几分反悔的余地,姜文焕清楚他的意思,却并不拗着他,他有信心。磨合出这样好的结果,他不意外,也真的高兴。
办完手续,姬发捏着那具有法律意义的薄薄一页纸,思索它的含义。它是一道解码过去的线索,借助它,他懂得了哥哥生前几次欲语还休中包含的意义。他曾经纠结过这一纸正式文件很久,哥哥的解释总是暂停在一句“我希望你能有选择的机会”之前,叫他伤心又不解。爱、责任、亏欠,凡有真心人遇见这三个词,总是太难取舍。
从民政局出来,姬发同姜文焕自嘲:“想不到啊想不到,到了咱们这把岁数,你我都多了个监护人。姜董,姜爸爸,晚上我想打双人游戏,你怎么看?”
能怎么看?备好果盘,拼命陪玩,兢兢业业地“监护”着呗。
办了监护,两人就是能在对方病危通知书上签字的关系了。姜文焕和姬发素性低调,既不大张旗鼓地官宣,也不曾刻意隐瞒,两人的事差不多是半公开状态。纸包不住火,知晓内情的人一多,口舌也就多了。
像那岁数大些的就爱问他,打不打算再收养一个?
姬诵和姬虞的来头仍是秘密,姬发打了个哈哈,掩饰过去了。
听者有心。问得多了,姬发往深里一想,难免就动了念头。
在一起几年,他总是摆脱不掉对姜文焕的愧疚,而愧疚是很致命的,会将一池情分搅成浑水。尤其是,姜文焕是个很敏锐的人,姬发没把握让他看不出自己的想法。
他也忘不掉姜文焕当初的模样。
他跟自己讲,他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他想有个家。
岁月不居,姬发越是在乎他,这模样就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眼前。他也就时不时想,如果……如果有天,连他也不在了,这世上还能有一条血缘的带子拴着姜文焕,让他不至于无从着落。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茕茕孑立的人来讲,血缘究竟意味着什么。
姜文焕会同意吗?他性子犟,要是两人意见不统一,该不会以离婚收场吧……
“想什么呢?”姜文焕正麻利地收拾衣服。
“离婚。”
“……”
姬发立刻谄媚道:“我是说,既然没领证,咱俩永远不可能离婚。”
“嗯,”姜文焕多云转晴,“非常好。”
姬发欲哭无泪。他在心里唾弃自己:姬发呀姬发,枉你统领大型粮农企业,你太没出息了!
姜文焕将衣服分门别类整理好,姬发看他把需要送去干洗店的堆在床边,清了清嗓子。
“嗯?”知道他要说正事,姜文焕放慢了手底下的速度。
姬发舔了舔唇:“我在想,一般像我们家这种情况,是不是该再要个……”
“不行。”
“我话还没说完。”
“不要孩子。”姜文焕斩钉截铁,“不需要。”
姬发知道,姜文焕不是客套,他是铁了心不想要。
“可是……”
“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成吧。姬发盘腿坐在床上,他表面妥协,心里却狂竖中指:姜文焕这厮肯定会后悔的!
“不许背地里偷偷盘算,不可能。”
“……我哪儿有。”
“你是全家最不听话的,别人说东偏往西。谁有不同意见,你要么据理力争,要么暗度陈仓。”姜文焕强调,“我不是你的下属,别跟我来这套。”
姬发大笑:“我一直都这么难搞吗?”
“你终于发现了?”
姜文焕按颜色深浅分好要洗的衣服,拿去了洗衣间,不再和床上的人多说一句。
姬发蓦地发现,姜文焕对他,其实也并非全不计较。
他大胆猜测,如果姜文焕心里有个记账记仇的小本本,最早的一叠怨言或许能追溯到十多年前——他们还是学生的时候。
只是有某种原因,促使他压下这些负面情绪,使他选择闭口不谈。
他呆了一阵子,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跟出去了。
阿姨最近有事不在,家务必须分摊。做饭的差事理所当然交给姜文焕,姬发负责每天按另一半写的纸条买肉买菜买水果。做饭的人不洗碗,买菜的人也不,小孩们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就叫他们来。也不用担心洗不干净,反正一共就三步:收碗筷、放进姬发新买的洗碗机、拿出碗筷。
洗衣间没人,姬发转去厨房。姜文焕背对着门,仔细在水槽里冲洗好碗筷——他比较讲究,怕洗碗机洗不干净残留的洗剂,再给人吃进肚子里,不过他很注意维护小朋友们的面子,一般是趁他们不在的时候,才会拿出碗筷多冲两遍。
老妈也嫌弃洗碗机,如果她还在,可能跟他挺有共同语言,姬发想。
他推开厨房的门,潮湿的蒸汽逃窜开。姜文焕在灶台前忙碌,他上前两步,从后面抱住姜文焕。
“嗯?”姜文焕关上水龙头。
姬发不出声。
姜文焕明白了什么,他想转过身看看姬发,姬发收紧手臂,不让人看。
他环过来的手臂围在姜文焕身前,捂得心口发暖。
“我不怪你。”他捏捏姬发指尖,“快下来,孩子要放学了,你去接他们。今天做鱼,回来买瓶酱油。”
姬发扒着他不放:“和你商量个事,家里老大要上高中了,我不放心他去寄宿,要不我去陪读?”
姜文焕毫不留情:“你就会做面,连地都拖不干净,陪什么读。”
“喂!你上次吃我做的面吃得很香!”
“我是怕你坑害青少年。”姜文焕冷酷地批判他,“孩子长身体需要营养,你光做面,营养从哪儿来?炒的臊子吗?”
姬发的真实水平惨遭戳穿,心虚地左顾右盼。
姜文焕不理会他的纠结,自顾自切菜。
“姜文焕。”
“嗯?”
“亲一下?”
亲就亲。
姜文焕关上水龙头,转过身。两人的影子越靠越近,合二为一。
姬发承认,他对未来总是缺乏信心,总担心和姜文焕极有可能过不到一起去,最终惨淡收场。
时间一长,他发现,他并不全然了解自己,对姜文焕,他也有很多的误解。
姜文焕话不多,但绝不沉闷,无论姬发说什么,都能从他那儿得到回应。
他还很会照顾人。
姬发偶尔会犯心绞痛,他不多问、也不挂在嘴边,只是定期和姬发一起去体检、看医生——他摸透了姬发的脾气,叮嘱是不够的,要一起去他才上心。姜文焕会仔仔细细地看一遍检查报告,看到异常的指标,他就锲而不舍地去追问大夫。
小孩子们也喜欢他,用姬诵的话讲,能治他爸的人不可多得,他巴不得转移矛盾;姬虞自是不谈,他点菜的口条像受过哪门子专业培训似的,张嘴就是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太阳升起来,那些无足轻重的误解便蒸发了。
他像一把手术刀,解剖了这个家和他自己的破溃。他们都在缓慢地愈合。
时间带走的一切,由时间带回来。
至于那三个字?有点肉麻。
以后找机会,悄悄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