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黄飞虎的落脚点,姬发疾驰回城。他光顾着想以后,没注意道路两旁的山丘已发生了什么变化。
两小时后,他带着精心挑选的两只书包回家,迈进家门的前一秒,惊觉小院里疏于照料的花草树木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他凑近树枝,见那枯黄的外皮下隆起一个个活泼的鼓包,正迫不及待地想要揭开枯槁且粗糙的皮,而后萌发,好去拥抱那倏忽而至的春。
退几步再看,那树干的脉络已经惹上了欣快的翠绿。即便偶尔被风沙弯折,却也不见颓败。大风过后,它再度挺直,比从前更见舒展,孜孜不倦地朝来往行人招摇手臂。
姬发看看表,又转身看天。
就在昨日,这个时间的天色已经被一片苍凉的黑沉吞没。二十四小时转眼逝去,天边又见夕阳。
最西边的一线苍穹,依稀残存一丝金红的暮色,它留恋着、徜徉着,迟迟不肯离去。
原来冬至早已过去了。
他把提着书包的手背在身后,进了屋,小崽们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欢快地迎接他,让他一腔展示惊喜的心情落了空。晚饭倒是很香,阿姨端着一摞碗筷出来,小声说:“老师还没下课。”
书房门没关严,压着条缝。姬发悄悄从门缝往里看。
姬虞眼睛贼亮,一下发现了他,对着门缝喊出声:“爸爸!”
姬发丝毫没有偷听被抓包的心虚,大大方方进了书房,跟老师打了个招呼,便坐在一边旁听。等课上完,他神神秘秘地告诉小朋友们,客厅有他藏起来的惊喜。
小孩们雀跃着跑去客厅。
打发走两个小的,他和老师聊了几句。
之前姬发拜托她联系了学校和班级,这段时间都定下来了。
明年过年晚,还有两个月才放寒假。翻过年,姬诵就是七岁的孩子,姬虞小他一岁半,入夏才到六岁。伯邑考不在以后,俩小孩一直在家学习,姬诵不得不从一年级起步。老师说,姬诵很聪明,要是学得好,可以申请跳级。
姬虞正好处在一年级的学龄,只按部就班地上学即可。老师看出姬发不放心,告诉他,要是不放心,寒假前也可以上学前班,也方便适应学校环境。
姬发左思右想,重拾幼儿教育典籍,熬了两个大夜看完,又从公司茶水间固定时间段的育儿频道偷学心得,最终得出解决方案——带去学校一圈,让他们自己选。
姬诵早就是能照顾弟弟的小大人了,他更关心跳级的条件。理由是,他不想做班里个子最高的孩子,座位会被迫调在后排。
姬虞坚决不去学前班,他言之凿凿,坚决不和那些挂着鼻涕不擦的小朋友为伍。
“他们太恶心了。”他批判道。
上课时间,操场上没其他学生。姬发嘲笑小儿子:“你一年到头少哭鼻子啦?把你流的鼻涕收起来做胶水,够你用一学期!”
姬虞狠狠踩了他爸一脚,怕挨巴掌,火速躲他哥哥身后去了。
姬诵挡在弟弟身前,义正词严道:“爸爸,您是大人,怎么能跟小孩计较?”
领他们参观的教务处老师是姬家那位家教老师的好友,这会被一家子活宝逗得合不拢嘴。
“咳,”姬发重新端起大人的威严,“您见笑了,我们继续吧。”
学校有教学楼、儿童商超和占地很大的操场,地上铺着特殊的软材料,整个学校涂抹着亮眼的彩虹色,墙壁描着活灵活现的卡通小动物。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拽住两个娃,比拽住两只蓄力爆冲的大体型狗狗还累。
午休由学校统一配发餐食。最重要的是,地处人流庞大、岗哨集中的市中心,有专门设置在学校不远处的警岗。学校有先进的安保系统和完善的安全管理流程,以家长接送孩子这件小事为例,接送人员必须经过人脸验证,方能经安检后进入等候区。等候区有防暴安全员监督,老师会亲自将小孩交到家长的手里。
姬发心里清楚,这所学校是本地安全程度最高的一所学校了,但他仍然锲而不舍地观察校园环境,试图挖掘出每一个可能的风险点。
世界上何曾有百分之百的安全?只有意外,百分之百会发生。不一定是现在,曾经发生过但无人察觉的事故有大把——未来,也许是下一秒,它就会猝不及防地出现。
他甚至卑劣地期待,他能从这所学校找出一个潜在的危险,这样他就能坦荡的违背自己的诺言,接着他就能带孩子们回家,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们,这里也不安全,你们再坚持一段时间,爸爸一定会打跑恶龙,让你们安全上学。
但小崽们的老师考虑得未免太过周全了——她找到的这所学校,防护极为完善,姬发无法从中挑出一丁点瑕疵。
他亲口答应送小孩们上学的,万事俱备,躲也躲不掉。姬发掌管理智的那部分头脑重回高地,他领着崽子们办好手续,顺利定下了入学时间。
开车回家的时候,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失落,自己终究失去了剥夺孩子们自由的机会——哪怕打的是爱护的旗号。
他鄙夷自己内心深处的控制欲。
崽子们很喜欢他买给他们的书包。上学前一天,他们左摸摸、右看看,一个个不肯撒手,差点要背着书包去睡觉。
姬虞扯着破锣嗓子唱:“小呀嘛小二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
姬发捂住他的嘴,头痛欲裂。
哥哥精通钢琴和大提琴,自己也会弹吉他、还当过学校乐队主唱……这孩子唱歌怎么跑调跑成这样?!
他招呼姬诵带弟弟回去睡觉,大儿子背着书包、对着穿衣镜孤芳自赏,理都不带理他的。
姬发忍无可忍,一手一个,蛮力镇压。
“我再问一遍,每天上学和放学要注意什么?”
“早上必须爸爸送,晚上必须爸爸接。爸爸有事不能接,要……”
“要一起出校门,找到穿黄色衣服的保镖叔叔,对上口令,看清楚车屁股上铁牌牌的号码,才能跟着走!”
姬发摸摸毛乎乎的两个小脑瓜:“回答正确!明天晚饭吃拔丝地瓜。现在,都给我去睡觉。”
哪怕躺在床上,姬虞也不老实,一会儿蒙着被子,一会掀开,嘎嘎傻乐。姬诵快烦死自己弟弟,打了他屁股一巴掌,姬虞不干了,扯开嗓子乱号。一家子彻底睡不成,闹腾到后半夜,闹得亲爹挂上一对硕大的黑眼圈,还被下属暗地里耻笑。
太颠啧啧摇头:“当爸爸难,当单亲爸爸啊……难上加难!”
辛甲正出神,没空搭理他臭贫。
吕公望戳他一指头:“想什么呢?”
“我是想起……你们记不记得,有一次,小诵夜里发高烧,姜总专门在西岐多留了两天帮忙?”
怎么能记不得?他们在姬家老宅凑合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房门一开,老大抱着孩子、姜文焕提着兜子,两人一块进屋。除了亲自送姜总到医院的辛甲,其余人还以为自己大白天在做梦。
“快三年了,他一个人领着两个孩子……也该有个搭伙的。”
太颠还没咂摸出里头的话音,吕公望先瞪大了眼。
“你意思是……”
看到他的反应,太颠突然心领神会。
他立马奓毛:“你疯了是不是!死的是谁?他为了什么死的?老大是为了谁才走到这一步的?你全忘啦!”
辛甲抹了把脸:“你们就当我是胡言乱语吧。”
说过的话是泼出去的水,晒干也留着痕。尽管无人再提,但他们不约而同地思考起同一个问题:姬发如今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解开殷商挟制下西岐的困境,更是要让殷寿偿清欠下的命债。
复仇这一道冷掉的佳肴,飨尽了宾客,剩下的只有利益勾连的残渣。合众者就此谢幕,粉墨退却,在台下暴露出千奇百怪的真容。
姬发曾宣告,他要继承两任董事长的遗志,带着西岐走下去。老姬董十年前承诺,要打通粮食产业的各个环节、让这份产业真正惠及百姓,众人都为之心潮涌动。冷静以后,他们不得不直面殷商的强大,直面这宏图雄心的“不可能”。
时至今日,殷商在他们多年运作下举步维艰,西岐上下一气,这份愿景似乎不再遥远。
然而……
然而,这庞大产业的年轻领导人——他们共同的生死之交,是否考虑过自己的将来?
他不在乎自己的将来,姜文焕也不在乎?
姜老板其人,不显山也不露水,他们三个一致对外,给所有不是西岐的人打上“人品一般”的标签。姜文焕一开始表现得目的性太强,在他们眼里,他完全是不敢出头、才来借姬发的刀,报个杀父之仇都报得畏畏缩缩,胆子忒小,故而有些不屑于他。
一年一年过去,交情深了,他们渐渐晓得些内情,知道姜文焕几乎押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就为了姬发挑头劈开的这条路。
这绝非寻常情谊。
莫非他真的甘心……甘心在万事平息后,两厢里的情分重又尘归尘、土归土吗?
这是家事,论情论理,都不该由他们插话。然而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他们是打心底里希望姬发能一如既往,长久地、平安地……引导他们所有人,走完这雄关漫道。
三个大男人心事重重,饭也没扒几口,就被姬发叫进办公室。
一进门,三人接住劈头盖脸扔来大红包,砖头似的,砸得手疼。
“年底了,今年也给兄弟们找了不少事,一点心意。”姬发笑吟吟道,“知道你们忙,提醒一下,回去记得交自评表,别忘记催催手底下的人写总结报告。公司明年一月中旬做年终考评,评估成绩跟奖金挂钩。”
“……”吕公望捏了捏红包,“时间过得真快。”
光阴似箭催人老,他们直奔不惑之年,不得回头。奔波一年又一年,几多如梭日月,空临东流水?
辛甲掂掂红包:“老板大气。”
“客气。”姬发大手一挥,“过年还是来我这儿吧,阿姨要回老家,你们不在,没人包饺子。”
即使西岐的生意被殷商搅黄不少,即使两边年关前还在扯头花,年还是热热闹闹地来了。
大年三十晚上,爆竹声噼里啪啦,惊走千家万户的阴云愁怨。
三个老朋友——三个趁手的苦力,因为阿姨回老家,被姬发征召来干活。三人挤在姬家的大厨房里,擀皮的擀皮儿、剁馅的剁馅儿,分工明确。
姬总因包饺子手艺太次,被剥夺饺子生产权,赶到客厅,陪小朋友们观看少儿频道新年特辑。
姬虞拉他袖子:“爸爸,你看!你快看动画片呀!”
姬发抓住小儿子肉乎乎乱抓的手:“爸爸发个拜年短信。”
他给他在这世上所剩无几的亲朋好友们挨个发了新年祝福。
回信陆陆续续地来了。
姜文焕的回复时间比其他人略晚一些,姬发回一位远房叔叔的消息时,姜文焕的信息从通知栏弹了出来——
『谢谢,也祝你新年快乐。』
言简意赅,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姬发扯扯嘴角。
诚然,他发的一长条吉祥话太过冠冕堂皇,可姜文焕居然不按他的算盘走,既不多聊近况,也不问他好,他也没法顺理成章地切入他真正想聊的话题。
他想问问东鲁有没有什么难处,他能帮上忙的。
春节前两个月,西岐与殷商分别发布财报,借此搏大众眼球,高调地缠斗了一段时间。姬发自然而然晓得,殷寿逼迫东鲁协助殷商周转,企业积淀的不断消耗,令姜文焕的处境举步维艰。
姜总其人太双标。去年在安阳,他几次阴阳怪气地责备姬发独来独往。轮到他服软,他又变成只锯嘴葫芦了。
想多了真是生气。
他摇摇头,不行,大过年生气不好。
姬发不回他信息,也不再想他的事。他点开一个新的消息栏,问候远在安阳的闻仲和邓婵玉。
收到消息时,闻仲正同家人和老朋友们过年。他看了眼,未作回复。
他活了快九十年,人与事都如过眼云烟。关于姬发这小伙子,他记住的倒是多一些——他亲兄长的死亡报告,也曾呈在他的案头。
他记得这年轻人的眼,像烧着两炉火,提到殷寿,会烧得更旺。毛头小子自不量力,跟他耍滑头,在他问到消息出处时,青年人东拉西扯,说自己曾在殷寿处任职,知道得多。
他当即拆穿了这番说辞:“我回国的消息呢?”
年轻人无惧也无畏,直视他的双眼,说:“我有我自己的办法,这是我安身立命之本,不能外泄。您见谅。”
他警告姬发,不要妄想毁掉或吞并殷商,姬发给了他保证。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西岐的分寸确实把握得很好。但凡涉及殷商私事,他不是假装不知道,就是不插手。
昏暗狭小的病房内,隔着一甲子年岁的新、旧两代,借迷雾丛生的言辞遮掩,达成一个幼稚的盟约。
与表现出的多疑和抵触不同,闻仲实际对此乐见其成。
他老了,这世道终究要落在年轻人的手里。他的养女邓婵玉是这里的生面孔,她可以借此事渗透进殷商;再之后,她就能接手安阳的事业,与她同辈的姬发会是她得力的人脉。
姬发也没有让他失望,他的仁善很像他的父亲,可能也像他的哥哥。
闻仲很乐意顺手推他们一把。
他招邓婵玉到身边:“都拜过年了?”
“都拜过了。”
“西岐呢?”
邓婵玉恭敬回答:“也拜过了,拜年礼比别人的多一张酒店会员卡。”
“嗯?”会员卡又是什么说法?
“他在旅游网站上给咱们的酒店写了千字点评,说入住体验极佳,非常适合怀念过去。他说自助餐特别好,吃了还想吃,下回还来。”
闻仲沉默了一下,含蓄评道:“还挺活泼。”
不光是安阳,岐山里的家家户户也都热热闹闹的,城里四处飘香,连张贴的“福”字都格外惹眼。
姬家也是一样。
几个大男人活计做得麻利,入夜前,饺子便上了桌。这次的比往年要丰盛,饺子包了三种馅——大肉、三鲜和韭菜鸡蛋。还有鱼、虾和各式大餐。
小朋友们开心极了,嘴巴也甜得很,一口一个“叔叔好帅”“叔叔真能干”,哄得三个光棍晕头转向。
众人入座后,姬发提了一杯。
“祝大家新春大吉,年年岁岁,红红火火。”
大家一起举杯,小孩们也跳起来,学着大人干了果汁。
姬发又倒了两杯酒,举向窗外一轮明月,洒在地上。
客厅的电视机放着晚会节目,吵吵嚷嚷的,就饺子吃正好。盘子扫光,外边炸开鞭炮声,先是零散的几户人家,一排一排的门户陆陆续续接上,此起彼伏。
姬发叫所有人去放花炮,他买了几大箱,什么都有。小礼花、摔炮、仙女棒,鞭炮有四挂,一人响一挂。
“爸爸,你不去吗?”姬诵问。
“我洗碗。放炮的时候不许乱碰,点火找叔叔们。小诵看好弟弟。”
大的小的都去院子了,姬发一个人在水槽里洗涮。
晚会还放着,他听着解闷。一个节目结束,所有主持人上台,共数倒计时。
5、4、3、2、1。
嘭!啪!
万家烟火凌空,炸开巨响!
新春到!
姬发靠在水槽上,独听那好一片火树银花不夜天、一宵斗尽鱼龙舞。他静静地出神,围裙上不觉沾了道水渍。
恰在此时,两条信息送到姬发面前,源自两个陌生的号码。
一条没有文字,只有四张图片——红灯笼、年夜饭、海滨烟花和一张冻得通红的脸,挂着他开过玩笑的“迷人笑容”。
姬发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他回了一句“大吉大利”,点开了另一条信息。
另一条也有图片,可看到那张图片,姬发的喉咙似乎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手机从他掌心中滑落,咚地砸进水槽。
姬发去捞,怎么都捞不起来。
十指连心,心脏的刺痛致使他手指痉挛,疼痛迅速蔓延全身,全身的肌肉瞬间失去控制,发生剧烈抽搐。
短信中是两张图片——
一张,是他与伯邑考去游乐园的合照,请工作人员拍的。他们牵着手、一起戴着动物耳朵的发箍,他咧着嘴笑,哥哥没有看照相机,而是看着他,哥哥还帮他举着粉色的棉花糖。
另一张……满目刺眼的殷红,那一摊血肉,看不出本来面目。两臂两腿,共四条肢体,围绕着摆放在血泊里。左手无名指上,佩戴着一只凤鸟的戒指。
短信中附一行文字——
『我死了,记得我吗?』
以此刻为分界线,这一年的春节注定变得不平凡,甚至让所有人都心有余悸。
辛甲一行人抱着孩子回来,厨房门敞开着,姬发就倒在门口,整张脸遍布紫绀色,吓得他们魂飞魄散,赶忙捂着小孩眼睛送回房间。
吕公望素来细心,救护车赶到前,他从水槽里捞出了姬发的手机。
屏幕没有锁,在场的大人们都看到了那血淋淋的照片。
等送到医院,姬发的心率直接报了危急值。
吕公望留下照顾孩子,太颠和辛甲在医院陪护。姬发没有亲属,治疗授权只能由他们来,辛甲在姬发的治疗同意书上签字时,忽然一阵悲从中来。
大年三十,姬发是在医院的CCU度过的,只有辛甲和太颠守在外头。
也幸好,还有他们守在外头。
“照片是殷寿发的。”太颠在医院走廊来回踱步,像一头关进笼子里的猛兽,“操,我迟早剐了他。”
辛甲叹气:“最想活剐他的人在里头躺着呢。”
大年初一,姬发是在病床上过的,很不吉利,但也没办法。
年初二,他不顾周围人劝阻,执意要出院。
回到家,他也不老实。他请三个人帮自己看孩子,人却不知道跑去哪里,大晚上才回来。手上划了一道血口子,外套沾满纸灰。
三人心知肚明,姬发必定是去见父兄了。
这个年过得,没法说。
年初八,各地复工,姬发到处跑,不停与人接洽。到正月十五过完,各行各业都张罗开了,他立马给邓婵玉施压——要么他们在今年清理干净门户,要么他亲自搞个大新闻。
许是年没过好的缘故,姬发上半年坎坎坷坷,总不得安生。
多年以前,西岐有个老股东,是出了名的刺头。当年父亲退休,哥哥接掌西岐,他趁监管放松,在项目里大捞油水。事败后,他先是找替罪羊顶锅坐牢,又求到父亲那里。
父亲念在过去的情分,对他网开一面,将他赶出决策层了事。
想不到此人毫无悔改之意。
哥哥死后,父亲也病倒,他觉得有利可图,再次兴风作浪。那时姬发根基不稳,父亲昏迷住院,孩子们又小,他又是临危上任,此事便处置得极其吃力,只能勉强压下。
再后来,父亲故去。尸骨未寒之时,他便撺掇股东们选举董事长。
那时他以为,自己也许坚持不下去了。可他不知道,父兄虽已不在世上,却依然托举着他——他们都留下了遗嘱。
如果不是姬发遇到难关,他很难知道,父兄竟还专门为他保存了一张底牌。遗嘱里详细列明了股权继承方式,还有一封涉及西岐内部机密的信函。
股份上,姬发自然占最大的份额,剩下的部分也非常客观,他们留给了姬诵和姬虞。作为监护人,姬发可以代持这些股份,直到孩子们成年。
他们还留下了无形的人脉,让姬发不至于无人可用。
那些详尽完善的制度,也支持着他重新洗牌高层。
他永远拥有西岐最大的话语权。
他甚至不知道,哥哥竟是早早立好了遗嘱,妥帖地安排了自己的身后事。
哥哥不在以后,他故意不去整理哥哥的遗产,好像只要他不接手这些,哥哥的死就没有发生过。他还会在家里见到哥哥。
然后,他遭遇难关,哥哥生前委托的律师带着遗嘱出现了。哥哥的安排里,受益人有父亲、有他、有孩子。
是啊,哥哥怎么可能让他知道?
以他年轻时的性格,一定会同哥哥大吵大闹,不许他写这种不吉利的东西。
他赢了。
他也清楚地认识到,哥哥真的……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那次他下了狠手,老东西吃了瘪,灰溜溜地退出了西岐。十多年过去,他好了伤疤忘了痛,见西岐与殷商斗得不可开交,居然又来兴风作浪。
真是不长记性。
今年上半年,此人恶意抛售手里的股票,导致西岐的股价跌停,大盘的颜色比二月的天还绿。姬发立刻召开董事会紧急会议,制定了周密的信息披露方案与投资者沟通计划,再及时发布官方公告,稳住了一波动荡。随后,他布置了周密的股份回购计划,暗中支持辛甲、吕公望、太颠三人增持,反将了他一军。
人是坐牢了,他也忙了个够呛。
孩子们的学校生活,是少数还算顺心的事。
姬发不能次次去接,但俩小孩每天都高高兴兴的。五月期中考,姬诵全科满分,如果期末能保持这个成绩,再通过后续的知识点测验,下学期就可以直接跳进三年级。
姬虞也是满分,被哥哥跳级的风头勾得心旌荡漾,也闹着要跳去高年级,姬发坚决不同意,揪着小崽子教育了一通,告诫他读书要脚踏实地。
别人夸他的孩子,他表现如常,只应付些“再接再厉”之类的客套话。四下里无人时,他捧着小孩们满是红对勾的考试卷子看了又看,心里美滋滋的,给两个小家伙奖励了一顿平时不许吃的高热量快餐,又复印了卷子,拿到父母兄长的墓前烧了,算作告慰。
他愧对父母、愧对兄长,能教养好孩子,是他为数不多能对得起家里的事。
这头的风浪似乎也会波及别处,由西向东,由山至海,连绵不绝。人们脱下棉衣、换上短袖的时节,海上惊爆一桩走私大案,震惊全民。
“公海?凶案?”姬发惊讶万分,“怎么发现的?为什么会和夷方扯上关系?”
“有传言说,案子的起因是走私团伙火并……”太颠说,“还没出正式公告,但据小道消息说,应该是当地有渔民出海时听到枪响,当天有雾,拿不准是什么事,就直接报了警。船本来在公海漂着,警察赶到时,洋流正好把船推进境内,顺理成章启动侦查。”
姬发陷入沉思。
“船员都死了,船上没留活口。从甲板内层拆出了一批走私货物,顺藤摸瓜,查到了夷方。”
姬发眉头紧锁:“知道作案团伙是哪家吗?”
“这就不清楚了……”太颠灵机一动,“姜老板离得近,要不,您问问他?”
姜文焕?
姬发一愣,随即生出不祥的预感。
据他所知,东鲁一贯以行事谨慎出名,走私的红线更是碰都不碰,姜文焕也不例外。
可夷方被查,东鲁便可从中受益,这桩凶案,当真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