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
姬诵低头,看着弟弟茫然的双眼——他到底什么都不懂。
他抱着弟弟,脸贴着弟弟的额头:“没什么。”
饭桌上,明眼人都看得出姬诵闷闷不乐,连姬虞都不再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生怕惹哥哥不高兴。
姜文焕明天一早的飞机,吃完饭,寒暄几句、陪小孩玩闹片刻,他就该走了。
姬虞眼泪汪汪,拽着姜叔叔不放:“姜叔叔……再陪我拼会模型嘛!”
在他的认知里,姜文焕是个神奇的大人,再难拼装的部分到了他手上,都会奇迹般地组合出完美的形状。他拼一遍,还会专门拆下零件,指导姬虞试着拼一次,过程中毫不吝啬对姬虞的夸奖。
而且……而且哥哥心情不好,今晚肯定不会和他玩。爸爸嘛,绝对又要开着亮晶晶的屏幕,和一大堆人说这说那,才没工夫陪自己。
不行,不能让叔叔这么轻易走了。
姬发眼皮直跳:“姬小虞,放开人家,不许耍赖皮。”
“我不!”
他飞速回想电视剧中的台词。
“叔叔!”姬虞目光灼灼,“我不会放过你的!”
姜文焕:“?”
姬发:“……”
“这……”姜文焕为难地看着姬发。
姬发不想责备孩子,可姬诵太失礼,姬虞又太热情,他这个做家长的很无奈。
“爸爸,你让姜叔叔多待一会好不好……”姬虞急得直蹦。
“要不……在这住一晚吧,”姬发提议,“我家离机场也近。”
姜文焕也不忍心拂了小孩子的美意,答应了。
今晚自然是不能再让他睡沙发的,阿姨去收拾那间落灰的客房。两个大人饭后还在闲聊,不知哪儿动了姬诵那小子的神经,他一撇玩具,跑回自己房间,不出来了。
姬发不能撂着孩子不管,但又不能撇下客人……他面上透出一丝为难。
姜文焕适时地抱起姬虞:“叔叔陪你去组装模型,好不好?”
姬虞高兴极了,咯咯地笑。
姬发说不清自己这一刻是什么感受,他粗暴地将所有事都归结为家里的麻烦。麻烦就是如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不是在解决麻烦,就是在奔向解决麻烦的路上。
他敲开了大儿子紧闭的房门,父子俩躲在房里说悄悄话。姜文焕和姬虞这一大一小则蹲在书房里,两人面前排开一水儿的零件外壳,摆了个组装模型的阵仗。
“谁惹到你哥哥了?”姜文焕小声问。
“不用管他啦,”姬虞头也不抬,“哥哥是这样的,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我和爸爸早都习惯了。”
姜文焕递给他一个小零件:“这个装在这里……对,真厉害。”
“不过哥哥也就偶尔这样,”姬虞的动作慢下来,眼睫低垂,“爹地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等他回来,哥哥就不会这样了。”
姜文焕的手顿住。
“姜叔叔,你不要生哥哥的气。”
姜文焕的关注点还停留在上一句话:“……爹地?”
“爹地可好了!”姬虞兴奋地伸出两根食指,在脸上比划着,“我和哥哥脸上都有窝窝,都像爹地!”
他咧嘴一笑,两个梨涡浅浅浮现:“我的比哥哥还要明显!姜叔叔你看呀!”
……他一直以为,姬发与伯邑考是亲兄弟,所以他的孩子也肖似伯邑考。
姬虞的话,给了他答案。
他由结果倒推成因,自然而然地想起大学时的情景。他们朴实无华的校园生活中,伯邑考探望弟弟的次数过于频繁,每当兄长来访时,姬发脸上尽是藏不住的喜悦。大三之前,即使是他,偶尔也能撞见兄弟俩在校园散步。大三那年,姬发搬出了宿舍,他就很少见到他们,但仍有同学在他的住处见过伯邑考。
众所周知,姬发有个再周到不过的哥哥,没有一个人怀疑这对堪称模范的兄弟之间会有任何超乎常理的关系。
“姜叔叔?”见他发怔,姬虞的嘴咧的弧度更大了,“你看嘛,是不是比哥哥的要明显?”
“嗯,”姜文焕深深看着他,“很明显。”
姬虞高兴了。
这孩子天真烂漫地笑着,还以为他的亲人只是出了远门。可那远门是怎么走也走不到的地平线,是一抔黄土、几重棺椁分开的对岸。
姬诵阴晴不定的脾气大概也源于此。他过早地对死亡的含义了然于心,却要将自己装作一张白纸,这不是没上学的孩子该承受的压力。
而姬虞,迟早会发现这场骗局。
到那时,这个满心等着父亲回来的孩子,是否会因为这场骗局而怨怼姬发?
这是姬家的家事,和他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他现在应该立刻起身,无视姬发的疑惑和姬虞的哭喊,冷静告辞,然后火速赶回东鲁,作壁上观。如果曹宗在这,一定会摇着他肩膀叫他清醒一点。
他不是不明白。
只是他忘不了,忘不了西岐山野处,姬发对着山谷大喊:“殷寿——我迟早杀了你——”
喊声在山谷间回荡,姬发转过身,面朝姜文焕,身后是碧蓝苍穹。
“我会为我们的家人报仇的。”他低低地说。
不止这些——那双被酒气熏红的眼,悲伤、脆弱,却坚定不移,闪烁着星子般的光。
他许多次尝试摒弃在他醉酒后入侵他意识深处的画面,却仍以失败告终。
他骗不了自己,他得承认,他不再是为了利益而关心姬发的境遇,不是为了共赢,也不是为了殷寿的任何筹谋。
因同病相怜而生的善意,最是要不得。
我是昏了头了,姜文焕想。
姬发就在这时走了进来。
“拼完了没?很晚了,姜叔叔要休息了,你也快去刷牙洗脸。”
姬虞拖拖拉拉,磨蹭着不动。
姬发祭出杀手锏:“有些小朋友今天不想听故事了?”
什么?没有故事听?!
姬虞立刻惊起,飞奔去洗漱。
姬发无奈地笑笑,领姜文焕去了客房。
虽然是给客人住的房间,布置却很用心。看得出来,房子的主人很爱这个家,细心挑选了温馨的麦黄色调,是姬家一贯给人的印象。
姜文焕自己的房间是什么样?清一水儿冷调海蓝色,无欲无求,无风无浪。
这一晚,他睡得出奇安稳。醒来时早餐已摆在桌上,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贴心又暖胃。
让人有些舍不得了。
“你十一点的飞机,我们一个小时后出发去机场。”姬发端给他几碟小菜,“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只有这些。”
“很丰盛,”姜文焕真心实意道,“你们费心了。”
姬发和两个孩子细嚼慢咽,姜文焕则边吃边处理工作,相比之下,他的进食习惯实在不太健康。
一条讯息弹出页面。
姜文焕扫了一眼,看清上面的内容后,他脸色骤变!
“姬总。”他压低声音,“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姬发察觉异样,带姜文焕进了书房:“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
姬发眉头紧锁,东鲁的事无须与他商讨,那就只有——
“殷商出事了?”他问。
“闻仲突发急病,半夜送去医院,情况不太乐观。”姜文焕眉心微蹙,“他的家人已全部赶回朝歌,恐怕……要变天。”
姬发有些头疼。
好不容易才让这位元老牵制住殷寿,之前的布局,难道就这样打了水漂?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对劲。
“闻仲回国的时候身体还硬朗,怎么突然就重病了?”
姜文焕神情微动:“你的意思是……”
“我放出去的风声,一定全都传到他耳朵里了。”姬发分析着手头的线索,“你来之前,我的人得知,闻仲表面上信任殷寿,实则在暗中调查当年的事。如果殷寿察觉了这一点,以他的作风,如果真的知道闻仲的动作,很可能会……”
姜文焕领会到他的潜台词。
“这都是你的猜测,现在没人知道他是真病还是装病。我们应该另择出路。”他说。
姬发摇头:“我们没有其他能牵制殷寿的人选。”
书房里彻底沉默下来。
窗外晨曦渐明,无形的风暴却在步步逼近。
“……闻仲是真病了,还是故意放出烟幕弹迷惑殷寿,也未可知。”姬发果断做出决定,“我想办法激殷寿一把,探探殷商的底细。殷寿动没动手,闻仲病没病,都会有结果的。”
“东鲁可以……”
“不行!”姬发想都不想就打断他,“是我自己要扳倒殷寿,不能让旁人涉险。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要管。”
旁人?
姜文焕一瞬间难以置信。
他是旁人?
“你宁愿以身试险,也不肯相信我?”姜文焕沉声问。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万一殷寿狗急跳墙,你怎么办?东鲁怎么办?”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隔着半米的距离,两人面对面站着,浑身肌肉紧绷,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拳头。
谁都不肯让步。
一场商量演变成剑拔弩张的谈判,他们互相从对方的言辞中挖掘破绽,试图逼迫对方先低头。
“我有办法自保,你自己探听消息,如何辨别真假?”
“这不关你的事,”姬发尖锐道,“姜总第一次到西岐就挑明说过,不想让东鲁暴露在明面上。这很好,我希望你能记住你的话。”
北风卷过,呜呜作响,枯叶散了满地。
“我要是反悔呢?”姜文焕问。
姬发反问:“你想怎么做?”
姜文焕一愣,姬发沉静得可怕:“像对付夷方那样,对付西岐吗?”
姜文焕忽然意识到,原来姬发从未卸下心防。
即使他们一块喝酒聊天,也不妨碍他暗中防备着自己,防备着东鲁,防备和殷寿沾亲带故的一应人和事。
“……你果然是殷寿最喜欢的学生。”姜文焕发自内心地评价。
连多疑和善变,都和殷寿一模一样。
姬发像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
他嘴唇颤抖,说不出辩解的话。
“我以为,你是真的想多留我在西岐转转,”姜文焕一字一顿,“你是想用这种方式,监视我和殷商的往来,是吗?”
姬发忽地笑了:“对。”
姜文焕瞪大眼睛。
“我的确是这种人。”
书房里落针可闻,姬发目光如炬:“让您失望了,姜总。”
气氛降至冰点的时刻,亦是姬诵和姬虞兄弟俩的上课时间。家庭老师按约定时间赶到,她一推门,迎面撞上两个气势汹汹从书房出来的高大男人。
她下意识停住脚步,阿姨连忙挡在前面,打着圆场:“老师来了!先喝杯水吧,我们去书房,孩子们都等您呢。”
“姬先生,”年长的女士拦住了正要拂袖而去的姬发,“您还是坚持让孩子在家里完成所有的教育吗?”
姜文焕穿外套的动作一滞。
姬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无处安放的怒火。
“我还有事,关于这个问题,我晚点再和您聊,好吗?”
一向温和的女教师却没有退让半分。
“事关孩子的成长,难道您连十分钟都抽不出来?还是说,这位先生跟您有什么非谈不可的要事,重要到让您无暇顾及姬诵和姬虞的教育?”
话虽说得文雅,但其中隐含的质问让他血压飙升。
全世界的人都要赶在今天和他作对吗?
阿姨被姬发铁青的脸色吓到,局促地立在一旁。
姬诵和姬虞在书房里围着昨晚拼的模型打转,然而客厅里,他们的爸爸、老师、阿姨,以及一个认识不到一年的陌生叔叔,一干人硬邦邦地戳在火药味十足的客厅,像一排走火的枪杆子。
多好的天气,阳光普照。
但照他个头。
偏偏这位女士根本不怕他的脸色。她是伯邑考生前亲自为孩子们请来的启蒙教师,热爱教育,视孩子的健康成长为第一要务,从不轻易妥协。
姬发额角突突直跳,他一字一顿,沉声道:“……等您下课,我和您详谈,好吗?”
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阿姨上前一步,好声好气地劝和着,好歹把老师请进了书房。
客厅里只剩下姬发和姜文焕。
“家里的事,让姜总见笑了,”姬发公式化的用词是私人友谊倒带回空白原点的象征,“西岐有西岐的办法,还是希望东鲁以明哲保身为重,别再徒添烦恼。”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们当然是朋友,我们争取的是共同的利益。”
姬发还在气头上,但针锋相对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
姜文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姬发,”他放软了语气,“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好吗?”
“没有什么好谈的。”
姜文焕刻意忽略掉他情绪中的抗拒:“我们要向殷寿复仇,可你想一力扛下所有的困难,不再制造多余的牺牲,这根本不现实。”
殷商的崛起,要从殷寿的父亲帝乙说起。早年间,他黑白通吃,势力遍布朝歌,一手打造了庞大的帝国。长子殷启被视作家业的继承人,而次子殷寿,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为搏生路,殷寿主动投身黑色产业,替父兄做尽了最肮脏的勾当。外人只知他少年稳重、脚踏实地,称他为有志之士,极少有人知道他那双手已经沾满血腥。
就连姜家也被骗了过去,与他结盟,亲如一体。
殷寿蛰伏数十年,忍到闻仲洗白殷商、功成身退,忍到帝乙也老迈昏聩。挡在他面前的障碍只剩下至亲的父兄时,他们便先后遭遇意外事故,不治身亡。
肇事者被迅速绳之以法,而殷寿顺理成章成为殷商真正的掌权者。
这样的人,这样庞大的帝国,姬发竟想以一己之力瓦解,简直是天方夜谭。
姬发冷笑:“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有什么关系?姜文焕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咀嚼到喉咙里都泛起血腥气。
“有得必有失,要制服殷寿,就必须要争取到更多的合作、更大的力量,这都是你亲口说过的。”姜文焕逼问道,“你现在是在意气用事吗?姬发。”
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姜文焕丝毫不在乎,他心口的那把火正熊熊燃烧。
“还是说——”他字字见血,“你非要以卵击石,让整个西岐都陷入危机?”
“……姜文焕。”
“就像你明知孩子们长期留守家中,心理都出现了问题,可是你一味地把他们关起来,只为了自己安心?”
“姜文焕!”
姬发的眼神彻底冷了下去。
“我家的事,轮不到你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