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后,白珊珊立在御书房外廊下,廊角铜铃被夜风撞出细碎声响。透过雕花槅扇,她看见楚天佑负手立在舆图前,玄色衣袍裹着单薄的背影,案头堆积的奏折被烛光染成暗红。自白日青云盟在朝堂发难后,朝臣弹劾的折子如雪片般飞来,民间《楚运衰微十二证》的流言也愈演愈烈。檐角残雪簌簌坠落,在青石板上砸出深色水痕。
半月前宫宴上,宋云璋举杯时露出的暗纹锦缎里衬,与昨日其宠妾林氏披帛上的刺绣图案重叠在她眼前。更甚者,尚书家二小姐无意间提及的宋府深夜访客——那些连府中老仆都叫不出身份的生面孔。这些线索像蛛丝般缠绕,织成一张令人不安的大网。可她清楚,若将这些猜测告知楚天佑,以他护短的性子,定会立即派人彻查,反而打草惊蛇,更会将她死死困在宫中。
“姑娘,安神汤要凉了。”丫鬟捧着食盒轻声提醒。白珊珊接过青瓷碗,推门时带起一阵穿堂风,烛火猛地摇晃起来。楚天佑闻声转身,揉着眉心的动作滞在半空——她今日特意换了件素色襦裙,发间只别着枚竹节银簪,倒与初见时江湖侠女的模样有了几分相似。
“天佑哥总说御膳房的莲子羹太甜,”白珊珊笑着举起碗盏,热气氤氲中,她故意晃了晃腕间新系的红绳,“我按着江南的法子加了薄荷,还偷偷放了两颗蜜饯。”楚天佑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目光却落在她鬓边银簪上——那是前日太后在茶会上,当着一众贵女的面亲手为她插上的,说是“未来国母该有的仪度”。
“这些日子辛苦你周旋,”他喉结动了动,茶汤在碗中荡出涟漪,“”往后不必勉强自己应酬那些......”话音未落,白珊珊突然伸手覆上他持碗的手背,冰凉的指尖惊得楚天佑一颤。
“天佑哥可是小瞧我了?”她歪着头,发间银簪随着动作轻晃,“当初在青崖山,我能挥剑斩断刺客的咽喉;如今在这京城,倒学不会与贵妇人说几句体己话了?”她故意将尾音拖得俏皮,却见楚天佑神色愈发凝重,眼底血丝在烛火下泛着暗红。
白珊珊心头微颤,将那些盘旋在脑海里的可疑线索默默压下。她清楚,若将宋云璋与其林氏的关联、宋府深夜来客这些事和盘托出,楚天佑定会想尽办法阻拦她涉险。
“在想什么?”楚天佑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她指尖一颤。茶盏中的安神汤晃出细小涟漪,倒映着他眉间深深的褶皱。
白珊珊垂眸掩去眼底的思绪,将茶盏轻轻推到他面前,绽出个温柔的笑:“在想明日侍郎府的茶会呢。太傅家的千金新得了本前朝的《女诫注疏》,正邀大家同赏。”她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说着,“天佑哥可知,那些夫人小姐凑在一处,话题可有意思了。”
楚天佑却没有回应她的玩笑,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半晌才道:“近日青云盟接连上奏弹劾,民间流言也甚嚣尘上......你若觉得为难,这些应酬便推了吧。”他的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为难?怎么会。”白珊珊凑近他,发间的素银簪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天佑哥忘了?那年在城郊破庙,我们被困整夜,最后不也好好的?”她的气息带着薄荷的清凉,“不过是些后院的聚会,能有什么难的?”
楚天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紧绷的神色稍缓。记忆里,她总是这样,哪怕处境艰难,也能笑着安抚他。
“如今局势复杂,”楚天佑低声道,目光扫过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我不愿你卷入这些纷争。”
白珊珊伸手轻轻覆上他握茶盏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瓷面传来:“天佑哥无需忧心。那些夫人小姐们,平日里就爱聊些家长里短。我去凑凑热闹,说不定还能听到些有趣的消息,给陛下解解闷。”她俏皮地眨眨眼,又将凉透的茶盏重新捂暖,“就像这碗安神汤,慢慢品,总能尝到甜头。”
楚天佑望着她故作轻松的模样,知道再劝也是无用。他轻叹一声,接过茶盏:“珊珊,万事当心。”
“放心吧!”白珊珊笑着起身,发间银簪在烛火下泛着微光,“等我明日从茶会回来,定给天佑哥讲些好玩的事儿。”
她在他唇角飞快烙下一吻便泡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廊下,楚天佑仍握着那盏茶,暖意从指尖蔓延,却驱散不了心头的阴霾。他望着案头的弹劾奏折,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护她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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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风裹着银杏叶掠过朱雀大街,丁五味攥着信笺在青石板路上来回踱步,羊皮靴碾碎满地金箔般的落叶。三日前收到的加急信还带着小香指尖的温度,泛黄的信纸上墨迹晕染:“百善庄流民聚集,存药告急......”他望着街边挂着“楚运衰微”白布的茶楼,眉头越皱越紧。
自青云盟掀起弹劾风波,《楚运衰微十二证》的流言如瘟疫般蔓延。街头巷尾,百姓们议论着“陛下偏袒西凉商队”、“苛捐杂税压得人喘不过气”,却不知这些都是有心人的阴谋。丁五味作为楚天佑的挚友,看着国主因莫须有的罪名日夜忧心,心中燃起一团火——流言能毁人清白,他便要用仁术重铸民心。
更重要的是,百善庄的困境像根刺扎在他心里。那些流民缺医少药,小香在信中描述的惨状让他彻夜难眠。丁五味握紧拳头,暗暗发誓:一定要开一家医馆,既为救治百姓,也为帮楚天佑洗刷冤屈。他深知,比起苍白的辩解,百姓亲身感受到的善意更有力量。
五日后的清晨,青州来的马车碾过露水未干的官道。车帘掀开时,六十二岁的丁五行拄着枣木拐杖探出身,雪白的山羊胡被晨风吹得乱颤。丁五味赶忙上前搀扶,却见父亲浑浊的眼睛突然一亮——车中传来轻柔的女声:“丁老伯当心石阶。”小香半跪在地,素色裙摆扫过落叶,双手稳稳托住老人的手肘。
“好丫头,这手劲儿比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稳当多了!”丁五行笑着落座,金丝眼镜滑到鼻尖。他偷偷打量着小香:姑娘家发髻用彩色条随意束着,腕间缠着浸过药草的旧帕子,正踮脚取下车顶的铜药罐,动作虽不娴熟却透着股认真劲儿。马车颠簸时,她还不忘用软枕护住丁五行膝头,轻声说:“老伯再忍忍,已能望见京城的角楼了。”
五味医药坊筹备期间,丁五味总找借口往小香身边凑。那日教她辨认紫苏与薄荷,两人的手指在竹筐里碰到,小香耳尖瞬间红透,慌乱中打翻了装着艾草的陶罐。丁五味一边收拾,一边没话找话:“你记药方的样子真像我娘......”话出口又后悔,偷偷瞥她,却见小香低着头,用发梢挡住笑意。
开业前的深夜,医馆后院的蟋蟀叫个不停。丁五味攥着从当铺赎回的银镯子,在柴房外来回踱步。小香正蹲在灶台前熬制膏药,火光映得她侧脸柔和。“小香,”他突然开口,惊得姑娘差点碰翻药罐,“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小香垂眸搅着药汁:“跟着五味哥学本事,不算辛苦。”
“不是这个!”丁五味急得跺脚,银镯子硌得手心生疼,“我是说.....你愿意......一直留在我身边吗?不是当侍女,是......是和我......过日子。” 他越说声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要被风声卷走。
小香的木勺"当啷"掉进锅里。她望着咕嘟冒泡的药汤,眼眶突然发热。来京城的路上,丁五行问起她的身世,得知她无父无母时,老人叹了句“以后就当这里是家”;每日清晨,丁五味总会把新烤的炊饼偷偷塞进她的竹篮;此刻少年局促的模样,让她想起百善庄分别,她将香囊赠予他后急忙跑开,耳尖也同样红得厉害。
“五味哥,我......我愿意。”小香轻声说,声音却像惊雷在丁五味耳边炸开。他猛地掏出镯子,三两下套在她手腕上,大了两圈的银镯晃出清脆声响:"等医馆赚了钱,我给你打金的!"
五味医药坊新张那日,梧桐叶在门楣的鎏金牌匾上投下斑驳阴影。丁五味挠着后脑勺,看着父亲在太师椅上坐下,喉结动了动:“爹,我想娶小香。”话音未落,正擦拭药柜的小香手一抖,瓷罐发出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