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啸来岛上比往年晚,已经是元旦前夕。他从矿区回来直接去了陈易的旅店。
店门口挂着厨师的招工启事,旅馆内不似上回冷清,所有房间都预定满了,不过他本来也没有在这种半吊子旅馆住下的打算。
林之啸问店门口的童工陈易在哪里,那小女孩仔细瞅了他几秒才给他指路:“chef在这条路尽头的厨房里。”
米瑞莎听见他自顾自地说:“还在当厨师。”这个客人没什么表情,看上去有点凶,也有点面熟。chef刚来时也没什么表情,但chef不凶。
林之啸顶着那个童工的打量走到了厨房门口,看到陈易在指导学徒颠锅,这一幕太有冲击力以至于他觉得荒唐地笑了一声。
陈易看到了他,他看看时间,同那个本地学徒交代了几句,洗过手才向他走去。
林之啸不确定是不是厨房改变了陈易的气质,他身上生出了很俗的市井气:半路跟来的那个童工被他打发回去写作业,他养的狗被系了个有年味的红色蝴蝶结,他自己则系着厨师围裙。
“你准备一直做厨师了?”林之啸开门见山地问他。
“要给你弄点吃的吗?”陈易说。
林之啸再一次觉得荒唐。诚然他知道这人的厨艺无可指摘,当年他在宿舍用有限的工具给他们打牙祭,其他人到月末就饿死鬼似的,就他们宿舍一个个油光发亮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说:“不用。”
陈易带他去一个屋檐下坐,很小的折叠桌椅,在他发作前,陈易指指花园里座无虚席的位子说:“今天餐厅坐满了,不是故意怠慢你。”
林之啸很久没有这样束手束脚地坐着了,他问:“你找我什么事?”
陈易说:“今年我回去时,会去把退股手续办了。”
原本靠在椅背上的林之啸坐直身子,太阳光下细微的灰尘乱飞,他一时没有回答。
四年前,迪哈拉的矿井手续评估是他放了水,可这种国家手续不全是常态,谁也没有料想到一年后会发生坍塌的事故。那几年的陈易太意气风发了,如果许跃又一次瞎了眼看上他呢?
林之啸说服自己,他从不欠陈易的,是他介绍他去自家工厂打工,是他出资让他技术入股。他陈易或许对产品对市场有天赋,可是没有他的人脉和渠道,他什么也不是。
陈易留在了小岛没再回来,连他父亲最后的丧葬都是他和许跃管的。林之啸又一次提醒自己:他没有欠过陈易。
“你想要怎么作价?”林之啸问。陈易走了固然方便他经营,不管是公司还是家庭。但林之啸无法理解他的动机,这几年公司规模渐大,是许跃坚持不能拆分把陈易踢出去,让他可以每年拿到分红,可他竟然主动提出来撤股。
“出资额、净资产、协商,随你们定,我回去签字就行。”陈易说。
正事不过三言两语就讲完了,
“许跃托我告诉你一声,你们村里修路,你奶奶家前院门口的砖块杂物要清掉,联系不到你,她家里帮你找人搬院子里去了,现在那条路修好车子可以开了。”
“谢谢。是我外婆。”陈易忽而说。
“什么?”
“不是我奶奶,是我外婆。”
林之啸更加觉得荒唐:“老人家不在了,称呼有什么重要的。你奶奶也不见得愿意你喊她外婆。”喊了二十几年的奶奶,有毛病吧突然改称外婆。
陈易着隔壁屋子飞动的窗帘一角,无所谓一般接林之校的话说:“是啊,老太太一生谨记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现在该听我的了。”
他那生理学上的父亲爱财,老太太的丈夫又一心想要陈姓延续,老头子会抓痛点,用明代老物件买断了钦点的女婿的冠姓权。值得为老头子遗憾的是在他瞑目前也没等到孙辈的出生,他只好在弥留之际拨开他的妻子和女儿,转而拉着他孙子的父亲的手一遍遍交代,将来不带孙子来坟前看他,他是不会安心地走的。成年后的陈易已然觉得幽默,这句话太有神鬼威慑力了以至于他生理学上的父亲都不敢违背承诺。
在同伍园提及老太太的瞬间,他才发现拨正老太太的身份并不困难,她是他母亲的母亲。本来就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