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境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暴雨如瀑,天地之间一片混沌。
茫茫雨幕之中,拂樱斋主抬起手,任由豆大的雨珠一滴一滴砸在掌心。
出乎意料的发展足以惊动这些于暗处潜伏的人。
死国,惊扰苦境已久的死国,令人头疼不已的死国发生惊天爆炸,恐怕就此便要陷入沉寂。
拂樱斋主缓缓合拢手掌,雨水争先恐后地自指缝渗出。
一旁带来消息的无执相还在等他的下一步指示:“侯,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们原本便在同死国暗中联系,孰料竟然会突发如此意外,倘若死国就此隐匿,那么之前所商议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天葬山……”拂樱斋主轻声吟喃着这三个字,几乎不需要多想,他便做出了决定,“前往天葬山一探。”
话音刚落,粉色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无执相立即跟了上去。
然而,当他们赶赴至天葬山时,却恰好遇到了尚未离去的枫岫主人。
看到枫岫主人的那一刹,拂樱斋主便心知不妙,他向无执相使了一个眼色,无执相径直掠过两人,独自向天葬山而去,而枫岫主人居然也未曾阻拦他。
拂樱斋主脚步微顿,好像之前两人从未发生过矛盾,更好似对眼前境况毫无所觉一般走近枫岫主人:“吾观天象有碍,死国如今怎样?”
枫岫主人终于自度修仪的离去之中回了神,他望着拂樱斋主,长叹一声:“你不该来此的。”
闻此,拂樱斋主面上含着些微笑意,暗地里却提起了警惕:“好友何出此言?”
“你若不来,吾尚且难以确定你的身份。”
也是在这一刻,在真正看到无执相的这一刻,枫岫主人终于彻底看清了眼前人的身份。
从前的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枫岫主人太熟悉无执相了,他缓缓唤出那个熟悉的名字。
“凯旋侯,久违了。”
被叫破真实身份的拂樱斋主如释重负般叹了一口气,在枫岫主人浅淡的目光中模样大变。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依旧是他眼下的黥纹。
“你确定了吾的身份,吾又何尝不是确定了你的身份?”
“楔子。”
命运是如此荒谬,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从四魌界到苦境,他们各怀鬼胎,他们费心竭力地伪装。
然而,所有的伪装或许早就因为第三者的干涉化为乌有。
枫岫主人突然有了新的猜测:“他早就知道你是谁。”
凯旋侯瞬间懂了枫岫主人的顾忌,面上忽而浮现出一抹笑意:“你心里应该有答案了才是,他毕竟在吾身边待了那么多年。”
如果不是楔子莫名其妙游历四境,凯旋侯身边非人的存在不会被人发现,无衣师尹也不会明目张胆地来要人,凯旋侯也不必顾忌那么多,不得已选择将人放走。
昔日荒唐,造就了凯旋侯同度修仪的错轨。
而罪魁祸首……
凯旋侯昂首,视线扫过枫岫主人,是眼前人。
枫岫主人自然听懂了凯旋侯的潜台词,他几乎不敢再多想,如果度修仪早就知晓拂樱斋主的身份,那么这么多年以来,被瞒在鼓中的枫岫主人又算什么?
然而,在对上凯旋侯的目光时,枫岫主人还是笑了出来:“那么你呢?你直到今日才确定吾之身份,看来这些年你的分量也……”
“不过如此。”
————
刀无形顶着累累伤痕踉踉跄跄地来到了天都,他在城墙之下缓缓立定。
眼见着杀了天都使者的罪魁祸首出现在天都,天都众人一时皆难以抑制心中愤慨,几乎只待罗喉张口,便要扑上去撕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
刀无形身上冷汗连连,他似乎也能感觉到天都对他的排斥与杀意。
但是,他却并未退缩,而是将刀插在地上,勉强维持住了平衡。
“我要见归柳公子。”
旋即,这位天下封刀的大少主居然就这样撑着刀,一动不动地守在天都城外,全然不管天都众人看他的眼神。
谁不知道刀无形恣意妄为,杀了天都派去天下封刀的使者?
如今这个人到了他们眼皮子底下,天都之人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易别言见状,及时拦住了想要趁机杀了刀无形的部众:“先将他扔入大牢,和他的好弟弟做个伴。”
在不涉及某些事情的时候,罗喉是一位对属下很宽容的君主。
但是现在,这位君主第一次觉得,自己好似太放纵身边的人了。
武君的目光幽幽转向易别言:“你的兄弟情谊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恰恰是因为不合时宜,所以才算兄弟情谊。”易别言对付罗喉很有一套,“就像当初,凤卿……”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便被罗喉直接打断:“收起你的花言巧语。”
就在此时,火狐夜麟忽现城下,直接抓住了刀无形的臂膀,一个闪身便将人带回至天都城墙之上。
罗喉的视线顺其自然地便移到了火狐夜麟身上,火狐夜麟置若罔闻,只是抓着刀无形淡道:“吾带他回去。”
“你已经将人带回来了。”罗喉对火狐夜麟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表示有些不解。
火狐夜麟才不管那些有的没的,他只是自觉度修仪有可能会对刀无形感兴趣,才会选择将人带回来。
所以,面对罗喉隐秘的指控,火狐夜麟选择了沉默,反正做都做了,罗喉再怎么反对也没用。
这副旁若无人的模样令武君难得有些哽塞,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最后,到底还是默许了易别言的安排,只是留下一句:“等你的兄弟回来,让他来见我。”
武君给予的优容似乎让人有些分不清天都究竟是谁的地盘了。
于是,等到度修仪回来的时候,便在天都一众人看好戏的目光中,得知了一件事:武君召见。
他慢条斯理地收了伞,心里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猜测。毕竟他在天都搞出来这样的动作,罗喉不可能没有什么表示。
一个王者,最起码的便是要保证基本的威严。
心下有了准备,所以当度修仪真正见到罗喉,面对罗喉的诘问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问题来得好似有些太晚了。
不过,一旁的火狐夜麟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那位天下封刀的大少主也算是待遇不薄了,和他那个被让像狗一样拖进天都大牢的弟弟比,这位大少主先是被火狐夜麟抓入天都,又被易别言亲自带人送进了大牢。
而这,也为罗喉与度修仪的谈话制造了单独的空间,虽然度修仪身旁还有一个火狐夜麟作陪,不过无伤大雅。
罗喉问:“你入天都,究竟有何目的?”
度修仪到底还是没忍住,轻声笑了出来:“武君如今再问,是否有些太晚了?”
“是早是晚,并无差别。”罗喉负手而立,举手抬足之间尽是属于王者的自信。
因为自信,所以无所谓度修仪的真实目的。
度修仪轻轻叹了一口气,大概也只有这样的罗喉,才会让易别言甘愿留在他身边了。
然而,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也是他不得不提醒罗喉的事实:“我入天都的目的从未变过,也从未欺瞒过武君。”
“为了你的兄弟?”罗喉对此记得很清楚,但并不代表他可以被人轻易糊弄,“所以,为了你的兄弟,你可以轻易抛下你的朋友?”
这个朋友,指的自然是枫岫主人,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枫岫主人枫岫主人……
度修仪低敛双眸,到底还是选择将这个名字埋入心底。
“在这个世上,如果说最值得我信任的人是谁,那么我想,应当只有我的这位兄弟了。”
一直以来,火狐夜麟的视线都是始终停留在度修仪身上的。在听到这一句话之后,来自月族的刺客第一次主动将自己的目光移开,神色晦暗,不知道在想什么。
度修仪此时无暇顾及他的思绪,只是面含微笑望着罗喉,又一次强调道:“对我来说,世界上大概只有兄弟才是可以互相依托的存在。”
他们是自出生起就被绑在一起的游魂,若非意外穿越时空,谁也不可能将他们分离。
从始至终,他们真正能够信任、能够依靠的人只有彼此。
无论度修仪遇见了怎样多的人,曾经的那位剑客、无衣师尹、枫岫主人、凯旋侯、火狐夜麟、曲怀觞……
哪一个都比不上易别言的。
因为只有易别言可以让度修仪无条件相信,对方是可以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
那么,有一个问题就很耐人寻味了。
“不过,横亘数甲子岁月,武君以为,人心易变否?”度修仪如此问道。
然而,这个问题却引来了罗喉的注视,武君甫才因为度修仪有关“兄弟”的言论略有出神,这一刻,却又难免觉得好笑,为对方的前后不一感到可笑。
“你怀疑他?这就是你说的信任吗?”
度修仪道:“或许是我问错了。”
他目光炯然,视线忽然变得有些凌厉,就连人似乎也有些不安分,朝着罗喉行进了好几步:“我应该问,若人心难变,那么人又如何?”
此言一出,高位之上的君主终于舍得投下自己的注视,他定定地凝视着这位和自己的辅相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仿佛若有所觉一般,开口问道:“你在怀疑什么?”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事。
度修仪却高兴不起来,没有人会愿意接受这种猜测的:“武君不是已经有所察觉吗?”
“我的兄弟、武君的左膀右臂、天都的易相……”如同报菜名一样将易别言的名号报了个齐全,然而,紧随而来的便是一声轻问,“今时人可比昨日?”
罗喉一言不发,只有沉默。
度修仪其实也不太想面对那个结论,倘若他的猜测为真,那就证明易别言一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经历了不堪设想的痛苦。
可他不得不面对,不仅他自己要面对,他也要逼罗喉去面对。
是以,度修仪一字一顿道:“武君不肯回答,那便换我来,今时今日,人已非昨。”
罗喉又道:“这是你的推测。”
“他从不会真正叫我弟弟的。”
易别言一向拿自己当做两人之间的哥哥,但他从不会真正喊度修仪“弟弟”,因为他口无遮拦惯了,也没什么教养,度修仪教了他多少次他都不愿意改。
最重要的是,他并不喜欢“度修仪”这个名字。
度是家族之姓,修仪是神明赐名。
度修仪对此不觉得有什么,易别言却觉得这两个都是束缚他们的枷锁,又怎么可能会喜欢这个名字?
所以不管人前人后,他要么称度修仪傻瓜笨蛋,要么直接喊“喂”,又怎么会喊出“好弟弟”这个称呼呢?
这是只有度修仪和易别言才会知道的事情。
罗喉双目微阖,不知道是否真正听进去了,度修仪也没管,只是继续往下说:“他也从来不会让我与他同担罪孽。”
因为易别言总是嫌弃度修仪太过心软,所以他恨不得自己一个人将风雨全部拦下,以免度修仪去做那个真正吹了风淋了雨,又怜他人惨遭风雨的“笨蛋”。
“他的破绽太多了。”一声叹息飘入在场另外两人耳中,“多到令我难以无视。”
火狐夜麟皱了皱眉头,第一时间看向度修仪的脸色,确定度修仪的情绪还算稳定之后才放下心。
然而,面对度修仪一番真情流露,罗喉却并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很久以后,罗喉方才开口:“你很狡猾。”
此言一出,就连火狐夜麟也能看出来,罗喉并不是那么信任度修仪的话。
好在度修仪本来也没指望自己能够一次性说服对方,毕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或许易别言与罗喉另有一番经历,罗喉另有评判。
他不可能完全用自己的经历当做论据来说服对方的。
更何况,若是罗喉这么轻易就能相信他的话,那他多少也为易别言感到不值了。
“我言尽于此,武君权当笑言即可。”度修仪笑意浅淡,只是他既然说出来了这些话,谁又能真正拿这些话当做笑话来看?
罗喉的思绪难以判断,度修仪没有了开口的心思,大殿之上,令人尴尬的沉默悄然蔓延。
火狐夜麟终于慢吞吞地开口:“谈完了,我带你去见刀无形。”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度修仪有些诧异:“刀无形?”
“天下封刀的大少主,适才在天都城外要求见你,我将人带回来了。”
火狐夜麟简短地交代了一下事情缘由,而这也终于将罗喉召见度修仪的初心给引了出来。
罗喉道:“你该给我一个解释。”
度修仪对此倒是没有什么疑虑,虽然不明白刀无形为什么要找他,但是看如今情况,杀了天都使者的天下封刀大少主来找自己,是个人都会有所怀疑的。
他眨了眨眼,试图萌混过关:“我木哉啊。”
孰料,罗喉却直接起身:“既然如此,那便一起去看看吧。”
饶是度修仪也没想到,罗喉竟然会做出这种决定,这到底是怀疑他,还是不怀疑呢?
可惜他身边是两个轻易不会解释什么的闷葫芦,连带他自己都被带得有些沉默了。
到这时候,度修仪居然有些怀念和枫岫主人在一起的日子了,起码不会把气氛搞得这样沉闷。
直到站在天都大牢之中,度修仪还有些没回过神,火狐夜麟抬肘捣了他一下,他才终于回了神,委屈巴巴地揉了揉胸口,扔给火狐夜麟一个谴责的眼神,使得火狐夜麟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易别言恶趣味地将两个兄弟关在了一起,还想看这两个兄弟凑到一起会是什么情况。
毕竟他们天都重出江湖,也没少打听消息,听说天下封刀主席的后院并不太平,主席夫人偏袒幼子,长子与其格外不睦。
如今,两兄弟一起落入天都手中,他倒是很好奇,这两个人凑一起,会不会打起来?
然而,让易别言失望的是,一直到罗喉带着度修仪和火狐夜麟前来之时,他都在观察那两个人,只能看到那个刀无心手足无措地将伤重昏迷的刀无形搂在怀里,一个劲儿地喊“大哥你怎样了”。
易别言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这两个人的情况都无需他多加说明,比起这个,更令人好奇的反而是这群人扎堆过来了:“怎么都来了?”
罗喉与火狐夜麟两个闷葫芦自然不可能回答他,所以只能又是度修仪来陪自己的好兄弟唱戏:“听说刀无形要见我?”
一提到这个,易别言好像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会关押刀无形,他往一侧瞄了一眼:“对,不过他现在好像快要死了。”
??
一句话,成功引来了度修仪的注视,易别言尴尬地摸摸鼻子,随即理直气壮道:“我们没有直接杀了他,已经是对他的恩赐了!”
“那还要我来见他做什么?”度修仪吐槽道,“直接等他死了,你们叫我来为他收尸不就好了?天都什么时候变慈善机构了?”
真正决定带度修仪来见人的罗喉表示沉默,并且无声移了移脚步,将度修仪整个暴露在刀无心等人面前。
易别言的嘴则更毒:“不吉利,他又死弟弟又死娘,现在自己也快死了,浑身晦气。”
“江湖中人,谁身上不沾点晦气?”
度修仪一边反驳易别言,一边走上前,蹲下身,隔着栏杆,精准无误地擒住了刀无形的手腕。
刀无形立即想要把刀无形的手扯回来,却挨了度修仪一记眼刀,这位三少主一愣,而后回过神来,一边碎碎念,一边扯着刀无形的手臂:“我不怕!哈!一个眼神而已,我才不怕!”
欲盖弥彰的行为令度修仪有些无奈,不过他还是选择了忽视刀无心这种幼稚的行为,专心为刀无形注入灵气,临时帮对方治疗了一下。
不过片刻,刀无形便悠悠转醒,抬眸就是刀无心清澈又愚蠢的脸,他皱了皱眉,立即将刀无心一把推开。
刀无心撇了撇嘴,身体却很诚实,不自觉地往刀无形身后移了移,刀无形也没说什么。
他的视线迅速打量了一圈周围,缓缓落在眼前人身上。
刀无形还没开口,度修仪便很体贴地开始自我介绍:“我是归柳,你要见我做什么?”
此言一出,刀无形还没什么反应,刀无心就猛的抬起了头,以一种此前绝不可能达到的速度爬到了栏杆前,扒着栏杆问道:“你说什么?你是归柳先生?”
度修仪虽然早就清楚,在自己实打实投了天都之后,总要面临这一幕的。然而看到刀无心不可置信的模样,到底还是有些尴尬:“无心。”
刀无心的母亲将他养在了蜜罐子里,使得这个少年如今依然保持着单纯天真的模样。
他没接到度修仪投靠天都的消息,在这里见到换了面目的度修仪,还以为对方也是被天都抓进来的:“归柳先生,您也被这些人抓进来了吗?您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度修仪无奈抚额,来到了刀无心面前,他与刀无心的相识还是全靠枫岫主人,只是如今,他连枫岫主人都抛在了脑后,又怎么会顾及一个刀无心?
于是,他连一丝遮掩都没有,直接坦白:“不,我现在是天都的人。”
谁也没想到,刀无心这个傻孩子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那枫岫先生怎么办?”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紧跟着又问:“先生,您是被他们威胁了吗?”
傻白甜只需要两句话,就能让在场其他三个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度修仪身上,似乎要将度修仪整个人灼出一个洞来。
度修仪顶着其他几个人审视的目光,硬生生勾出了一抹笑容:“不,我是自愿的。”
刀无心一愣,还是忍不住问:“那枫岫先生呢?”
“我所行所为,与他无关。”度修仪淡淡道,“归柳此身,不过行走江湖的伪装。”
刀无心不由得扬声:“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