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笑声和更热烈的掌声响起。林澈微微闭了下眼,再睁开时,所有的嬉笑怒骂都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按上琴颈,拇指有力地拨动了第一根低音弦。
“铮——嗡——”
一个低沉、浑厚、带着金属震颤尾音的音符,如同深海中远古巨兽的初醒,瞬间穿透了酒吧里残留的嘈杂,带着沉甸甸的份量砸在所有人的耳膜上。这绝非江烬认知里任何古典吉他应有的音色。
它是原始的,是粗粝的,带着电流的嘶鸣和胸腔共鸣般的回响,像一道撕裂暗夜的强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紧接着,林澈的右手动了。并非优雅的轮指或精确的拨片轮扫,而是大开大合,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气势。
强有力的扫弦如同狂风骤雨般倾泻而出!急促、密集、充满棱角的音符群像迸溅的钢水,带着灼人的热量和无匹的冲击力,瞬间点燃了整个空间!节奏强劲得如同失控的心跳,每一下都重重擂在江烬的胸膛上,与他体内那股陌生的、狂野的搏动产生了惊人的共振。
这音乐没有精致的结构,没有繁复的变奏,甚至没有完整的旋律线条。它像一股奔腾不息的地下岩浆,带着摧毁一切又重塑一切的蛮横力量,在混乱无序的音符碰撞、摩擦、堆叠中,硬生生冲撞出一条炽热的、通往光明的路径。
每一个强力的切分音都像在砸碎无形的枷锁,每一声尖锐的泛音都像是灵魂冲破束缚的尖啸。
江烬坐在角落的卡座里,背脊挺直,双手却紧紧抓住膝盖。他感觉自己像一艘被卷入狂涛骇浪的小船,在混乱的音符风暴中剧烈颠簸。
父亲灌输的“秩序”、“精准”、“零瑕疵”的准则,在这纯粹由生命力驱动的、原始而野性的音乐洪流面前,脆弱得如同沙滩上的城堡,被一波接一波的浪潮冲击、瓦解、吞噬。
他试图用自己多年训练形成的本能去分析:这个和弦走向不够传统,那个即兴的华彩片段完全脱离了谱面逻辑,节奏的推进充满了不可预测的爆发点……
然而,所有的分析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无法否认,这“混乱”的音乐里,蕴含着一种他从未在自己的钢琴上体验过的、令人颤栗的魔力——一种挣脱束缚、向死而生的磅礴生命力。它不讲道理,不顾章法,却以一种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狠狠凿开了他冰封外壳的一道缝隙。
就在这首歌的旋律推向一个撕裂般的高潮时,林澈的手指在琴颈高把位猛地一个强力推弦,尖锐到近乎刺耳的啸叫声撕裂空气,如同绝望边缘最后的呐喊。他整个人都沉浸在演奏中,身体随着节奏剧烈地晃动,汗水浸湿了额发,黏在饱满的额角,眼神炽热得如同燃烧的星辰。那不再是技巧的展示,而是灵魂的赤裸裸的燃烧和释放。
最后一个震撼的强力和弦如同陨石坠地般炸响,余音在嗡嗡的电流噪音中震颤、消散。整个“回声”酒吧陷入了一秒绝对的寂静,仿佛被这音乐的力量瞬间抽空了空气。随即,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尖叫和口哨声轰然爆发,几乎要掀翻屋顶。
“澈哥牛逼!”
“再来一遍!”
“无敌!”
林澈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带着剧烈运动后的潮红和一种近乎虚脱的满足笑容。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对着台下疯狂的人群咧嘴一笑,随意地挥了挥手,然后,目光穿过喧嚣鼎沸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角落卡座里的江烬。
那眼神,明亮、灼热,带着毫不掩饰的探寻和一种“看到了吗”的无声询问。
江烬坐在那里,周遭震耳欲聋的欢呼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了。他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面被重重擂响的鼓,咚!咚!咚!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陌生的力量,震得他指尖都在微微发麻。
这里浑浊的空气吸进肺里,竟也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灼热感。
林澈分开依旧狂热的人群,像凯旋的战士,背着那把仿佛还散发着余温的红吉他,大步流星地走回卡座。他一把将吉他靠在沙发旁,端起自己杯子,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然后重重地坐在江烬对面的沙发上,身体陷进柔软的皮料里。
“怎么样,冰块?”林澈的声音带着剧烈嘶吼后的沙哑,还有未褪尽的亢奋,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江烬,像两簇跳动的火焰,不容他闪躲,
“这‘污染源’,够劲儿吧?比你家那台精密仪器放出来的消毒水音乐,带感多了是不是?”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挑衅和得意。
江烬沉默着,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又张开,指尖残留着被那狂暴音乐震动的微麻。他无法反驳林澈的“带感”,那音乐确实像一道狂野的闪电,劈开了他内心某个幽暗的角落。
他端起面前那杯早已被室温融化了冰块的柠檬茶,冰冷的杯壁也压不住手心传来的热度。他喝了一口,酸甜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你……”江烬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像是在砂纸上磨过,“刚才那段…在第三小节转调之后的即兴华彩…很特别。”他避开了林澈直接的情绪挑衅,试图将话题拉回他相对安全的、技术性的领域。
林澈愣了一下,随即夸张地笑了起来,肩膀耸动:“噗,江大学霸,不愧是你!这地方,这气氛,听完歌,你第一句话居然是跟我讨论技术细节?”
他摇着头,一副“你没救了”的表情,但眼中的笑意却并未减少,反而多了一丝更深的东西,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秘密。他身体靠回沙发背,长腿随意地伸展开,晃了晃杯子里残留的琥珀色液体:
“行,技术是吧?那段啊,纯粹是感觉来了瞎弹的,脑子里就想着破开一道口子,冲出去!管他什么调不调的,能炸开就行。”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令人血脉贲张的华彩不过是随手拈来。
“瞎弹?”江烬的眉头又习惯性地蹙起,带着钢琴家对“不严谨”本能的质疑。然而,质疑的话到了嘴边,却被他强行咽了回去。他想起刚才那华彩撕裂空气时,自己心脏随之猛缩的悸动。那绝非简单的“瞎弹”能达到的效果。
“不然呢?”林澈挑眉,笑容带着点痞气,“你以为我像你,每天八小时跟节拍器较劲?音乐是活的,兄弟,它就在这儿——”他再次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左胸口,“跟着心跳走,跟着血烧的方向冲,规矩?那是给没胆子飞的人画的圈!”
他顿了顿,目光在江烬紧抿的唇线和依旧残留着震动余波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种近乎蛊惑的怂恿,“喂,我说,光听多没意思?看你那手指头,在腿上敲得跟弹肖邦似的。”
他确实注意到了江烬无意识摩挲膝盖的指尖,“敢不敢…亲自试试这‘污染源’的滋味儿?”
江烬猛地抬眼,瞳孔微缩:“什么?”
林澈没回答,只是动作利落地解下背上的吉他琴带,然后不由分说,直接将那把还带着他体温和汗水气息的红色电吉他塞进了江烬怀里。
琴身沉甸甸的,光滑的漆面触手微凉,却又似乎残留着演奏后未散的滚烫。
“拿着,”林澈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恶作剧般的兴奋,“试试,随便按,随便弹,看看是你那练了十几年的手指头规矩,还是这六根钢丝野。”
江烬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手臂瞬间僵硬。电吉他的琴颈比他熟悉的钢琴琴键粗粝得多,六根紧绷的金属琴弦带着冰冷的硬度,硌着他的指腹。这陌生的触感,连同酒吧里依旧残留的喧嚣热浪,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无所适从和本能的抗拒。父亲冰冷的斥责声似乎又在耳畔尖啸——“污染”,他的指尖下意识地想要逃离那冰冷的琴弦。
“怕了?”林澈凑得更近,带着酒气和汗水的热息几乎喷在江烬脸上,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带着点野性的挑衅光芒,
“江烬,你弹了十几年琴,就没一次…是为了自己爽的吗?就一次,管它什么狗屁音准节奏,就当这玩意儿是块烧红的铁,烫手就甩开,想嚎就嚎出来,试试看,手指头又不会断。”
“为了自己…爽?”江烬喃喃重复,像在咀嚼一个完全陌生的词汇。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吉他,那鲜红的琴身在迷离的灯光下折射出妖异的光泽。林澈的话像魔咒,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诱惑。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那面被《破晓》擂响的鼓声还未停歇,反而越敲越急,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鼓胀感。指尖残留的微麻感,此刻变成了某种灼热的渴望。他想起莫里斯教授批注的“Emotionally rich”,想起父亲斥责的“污染”,想起刚才那撕裂空气的华彩在自己心口撞开的裂缝……
一股混杂着破罐破摔的冲动和压抑已久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