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好奇我师父的身份。”
小乌丸将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他似乎在一个大人家做事。别家有人在大户人家做事,总会带家人去见识见识,但是他从来没带我去过。我试图跟踪他,但是都失败了。”
他每天天不亮就出去,临走前会把我一天要学的东西准备好。你知道的,这个暗门,之前打溯行军时用的小玩意,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都是跟他学那的。”
“他教了你很多东西啊。”三日月宗近点头。
“其实这样说还不准确,他直接指导的次数很少,我基本上都是自学,照着他写的书。师父似乎是在大人家里编书的,他编了好多,在那边放不下了就搬回家来。他的书涉及范围很广,像是武器的使用,格斗身法,草木识别……我要做的就是把它们背下来,然后一遍遍演练。”
“有现成的书摆着,你还要背吗?”三日月宗近问他。
“当然要。因为每晚师父回来,检查完我的学习结果后,就把书烧掉了,第二天会再拿新的给我。”
“烧掉?”三日月宗近有点意外,“我记得你做的那些小东西都极具实用性,草木识别在野外也是非常重要的技能,还有生存技巧……这些书意义非凡,不应该流传下来吗?为什么要烧了?”
小乌丸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久,大概得有四年吧。有一天,我在院子里练刀,那天的天气不是很好,昏昏沉沉的。院子的门突然被撞破,师父醉醺醺地扑倒在地。可是师父是个滴酒不沾的人,当时我被吓了一跳。我扶着他倚在门边坐,他脸上不知道是有水还是酒,黏糊糊的,粘了灰,看着就像乞丐一样。”
他一直念叨着什么,我也没听清。我把他扶回屋里,刚进门就下雨了。那天雷声好大,每响一声,他就抖一抖。师父开始发烧,他大声喊叫着,然后重复说‘对不起,原谅我’。”
师父做了什么?
他是在对谁说对不起?
什么样的人或事让他受了这么大的刺激?
“然而关于师父的事情我知之甚少,他没有口音,我甚至不知道师父是哪里人。我想不出师父那天经历了什么,但我感觉这应该不单是这一天就造成的。我们每天相处的时间很少,但回忆起他的只言片语,或许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不对了。早上师父没给我留书,反而留了好多钱。他是个节约的人,却叫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最好全花掉。”
“那晚之后他就变得嗜酒如命,绝不存钱。欠了酒钱被人打得半死,就那样还揽着他那个酒葫芦——我有时候叫你少喝点也有他的原因,你找时间戒了吧。”
“师父成一个酒鬼,喝多了会哭会笑,会把自己锁在锻冶所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彻夜不停,好几次我进去找他,见他倒在炉子旁边,火已经燎着了他的头发。”
“我渐渐记不清师父以前的样子了。他曾经是那么手巧、温和、头脑灵光。但我还想继续跟着他,一是自己渐渐也有了些人脉,我很想查查,到底是什么让他变成这副样子。”
小乌丸从三日月宗近手中拿过酒坛子,给自己盛满。三日月宗近记不清这已经是他喝的第几盏了。
“第二,我不想放任他一直这个样子。我十四岁跟着他,十四岁之前的事都没什么印象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以前什么都不懂,以为师父就是父亲,这样叫他让街坊邻居总是笑,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没大我几岁。他不喜欢这个称呼,但是他是我唯一的家人,我不能不管他。”
“可是他不想要我了。那时审神者还是一个普通的阴阳师,师父把我放在阴阳寮门口,塞给我一封信。说进去随便找个人,让他把信拿给审神者看就行。可是大半夜的,哪会有人帮我送信?我等着师父走没影了,也没敲门进去,打算在门口凑合一晚。”
“你就这么老实地待了一晚?没想过到别的地方去吗?”
“因为总有一种他还会回来的感觉啊。”小乌丸挠了挠头,“现在想想挺傻的,觉得他会走到半路突然反悔,跑回来跟我说‘算了我们回去吧’,但是他没有回来。”
“他刚走没影,身后那门就开了,审神者亲自出来了。他接过那封信,但是没看。他带我进屋,那之后我就一直在审神者身边。当时我刚二十。一年之后溯行军出现了,然后你也来了。”
“原来你就比我早到了一年吗?”三日月宗近有些意外,“我以为那时你已经跟随审神者好久了。”
“当然没有。”小乌丸笑道,“我比你大五岁,开战那年你才十六。但说实话,总觉得你比我还老,太老成。”
三日月宗近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我以为自己会不习惯在审神者身边做事,但是很奇怪,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亲切。审神者也是个易亲近的人,什么也知道,什么也聊得来。偶尔和他提到师父,他就会和我讲很多事,大概就是让我不要难过,毕竟人活在世上要经历太多分分合合,得习惯。有时候我会在他身上看到师父曾经的影子,然后更加觉得可惜……明明师父曾经是个那么好的人。”
“溯行军来袭前,审神者让我回去看看。他预言战争开始了,我曾经生活的地方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就回去了一趟。曾经的住处已经被夷为平地,好在邻居一直住着,他告诉我师父最后一次出现在江边的小亭,我去到江边,常在那垂钓的人告诉我,师父前些日子饮酒游湖,不慎淹死了。”
“这个结果我觉得挺好接受的,他一直对什么感到愧疚,所以在借酒浇愁。掉进水里的时候……至少那时他是醉着的,心里没有太多负担。”
“你……”三日月宗近不知说什么好。
“和你说了这么多,只是有些感慨。”小乌丸把坛子里的酒都喝光了,他站了起来,活动身体,“我不会为师父的变化而难过。我虽然一直没查清师父曾经做了什么,但是后来有人告诉我,他似乎对一个人做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那件事还牵涉了不少无辜的人。所以我想过了,如果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我是不会去同情他的。因为那是他活该。”
小乌丸突然话锋一转:“这是他教给我的,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同样,如果审神者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在我还有能力、在我还能动的情况下,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他。教养之恩归教养之恩,不能因为这个丢了做人的底线。”
“你看我的酒量其实也不差。”小乌丸一直没听到三日月宗近说话,于是看他,“怎么不说点什么?”
三日月宗近叹了口气,从怀中抽出白日自偏殿门前得的信:“你已经说得很好了,我还能有什么说的?”
“这是什么?”小乌丸好奇地接过来,手上拆着信封,眼睛却盯着三日月宗近,“从王城回来就觉得你兴致不高,刚才开始感觉你更加情绪不对了。怎么,头一回和你倒倒苦水,反而把你说得郁闷了?”
这件事发生在上皇登基之前。
前朝帝王昏庸,铺张浪费,大兴奢靡之风。时值灾年,颗粒无收却还要交大量赋税,一时间民不聊生。上皇自乡下起义,结有志之士共同推翻暴政,最终被拥上帝位。
上皇在位多年,一直勤勤恳恳,可上位的手段一直被人诟病。有近臣因为得不到重用,竟想借机再行造反之事。上皇查了清楚,那人竟还是当初最信任的臂膀。念及旧情,上皇没有下令处死,只是将近臣全族贬做杂工。
然而他们竟毫不知悔改,还想着要造反。吾有内卫探查得知,他们想借助神的力量,制造天灾,以推翻本朝。可要说神的力量,本朝之中除了审神者,吾再想不出还有谁还拥有如此能力。
吾不是不信审神者,他为我朝立下大功,吾十分感恩。但是近来内卫来报,他的行为愈发异常。二位将军虽是审神者部下,但吾能看出两位都是忠国忠家之人,实力强劲,但绝不滥杀无辜。吾恐审神者以神力窥探,一直不敢同两位直说。前些日派令官送信,便是实在不想等。然而令官横死街头,吾愈发惊慌。今日冒险托女伎传信,望将军多做了解,助我守住江山。
溯行军一事也需二位将军费心,事毕定当重谢。
感恩再拜。
和泉守兼定念完了信,随后是长久的沉默。
溯行军的事还没解决,王宫内又出了造反这档子事。真就内忧外患,一时间众人忧心忡忡。
“审神者该防,但是该利用的地方也要用起来吧。”压切长谷部想了好久,说道,“造反是君上的近臣要反,和我们关系也不大?我们的重心还是放在溯行军上……”
话虽如此,可如果审神者和造反派牵扯起来,那么未来他们将要面临着溯行军与造反派两方的阻碍。溯行军还好说,他们算不上人,但是造反派呢?那可就都是活生生的人了。屯所里的诸位对战溯行军毫不含糊,可是若要面对有血有肉的人,就算是刺客出身的左文字家,也无法狠下心来对自己的同胞痛下杀手啊。
偌大的议事厅内,只剩了沙沙的翻页声和数字加法的小声复述。
终于,声音停了下来,而笑面青江在看完全部内容之后更重重地叹气:“当真会没有关系吗?”
众人朝他们看去,石切丸面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