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色神境落地屏上画的依旧是大雨磅礴的江面,雨势如同万马奔腾,有千钧之力,千帆在雨雾中压江而来,叫人看不真切。画上的字却不是狂草,而是发狂乱画一通,浓黑的墨痕猛地闯入整个视线,中间是一个巨大而醒目的“死”字,墨迹到最后都干涸得看不清了。
“哗哗哗——”
从头顶坠下来的垂流也不再是一股,而是一柱,余音穿行在密不透风的垂幕间,飘荡在耳畔。比人间的水势还要大得多,落在中央的圆池里却不会飞溅出来。
这就是声色神境,竟然不是温柔乡也不是缠绵所,没有千金犬马之欢也没有丝竹迷乱之乐,四周垂幕仿佛是樊笼,进来了就休想出去,叫人难以喘息。长久在这种地方,很难不把人逼疯。
之前食膳神对明极施了法,明极尚能应对,毕竟食膳之物,终究与命相关,没吃的就会要了命。但两界诸神又不怕饿死,再是食膳神法力高强,明极靠着神力对抗就行。
可没了声色又不会死。
两界中没有哪个神的神力能与之对抗,就算是善神之力也不行。
如罹火烧火燎,一寸一寸消磨得人难以忍受,汗珠从明极额头冒出来,混了点血,越聚越多,再多一滴就承不住了,摇摇欲坠。他盯着圆池里波动的水面,一个字也不想多讲地对姜栝发令:“虚境香。”
但是姜栝没有回话。
于是他横刀一样地递过去一个眼神。
姜栝也在看他。
又是这种视线,明极对他现在的视线感到抗拒和恐惧,浑身发毛。他分明笑着,明极却一刻也待不住,起身走开拽着垂帘站住脚,不回头,就这么再次对他说:“试着用用虚境香!”
“别用了明极,”姜栝也是满头汗血,但他的语气听起来比明极轻巧,“不说食膳神的虚境香在声色神境能不能用,你我现在这样,出去怎么见人?”
明极闭眼不语。
“明极……”姜栝喊道。
明极没回。
“明极……”
“……”
“明极,要不再……”
明极出声打断,只掀开唇说:“滚。”
姜栝坐在原地,竟然学会了明极之前的不急不缓,说:“你看看这鬼地方,还能滚到哪里去?”
垂帘“呼——”地被明极掀开,身影没入其中,把自己和姜栝隔起来,奈何隔不住三个月前的回忆。这段并不重要的回忆在三个月间安安静静地潜藏着,纵是闲着没事也不会冒出来,但此时此刻,声色神一把火把那不堪的回忆勾出来了——
三个月前,日终山。
山脚和山腰上的草微微泛着绿,日光照着白皑皑的雪,也照着草叶上好似细鳞的水滴,一出门,晃得睁不开眼,就跟姜栝最喜欢的那套小葱拌豆腐一样。
不出所料,今天他穿的还是那套衣服,白山绿草,不仔细瞧根本找不到他在哪里。此时他坐在院中旧亭的亭盖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上去的——盘着腿,手里无聊地转着一截草。
听见“吱呀”的推门声,他从亭盖上望过来,眼睛弯起来,对明极说:“他还是不走,一直站在山脚,说什么都要见你一面。”
说完从亭盖上跳下来,走过来撞撞明极的肩,好奇地八卦道:“七天了,是个凡人也该散魂了,这彼境雷神京渡一定要见你干什么呢?”
明极不着痕迹地离他远一点,说:“谁知道。”
姜栝跟上来,“你去见见不就知道了?我问他,他什么都不肯说。”
明极走进了亭子。
亭子里有张方木桌,很丑,很斜,桌腿四伏八叉,放在这整整齐齐的屋前、干干净净的山中,简直有辱风度。桌上放着散成一片的杂草,从桌腿后蹦出一只雪白的胖兔子,蹦一下留一个小粪球。
“……”
明极走出了亭子。
桌子是姜栝拼的,草是姜栝摘的,兔子也是姜栝养的,到时候兔子粪也得姜栝扫。
这亭子已经不是他的亭子了。
姜栝一把抱起胖兔,薅了两下兔子耳朵,“嚯”地惊叹一声,说:“这么重,到时候肯定吃得饱了。”
胖兔的兄弟姊妹全部惨死此人之手,不肯要他抱,扑棱四肢,从他怀里跳出去,离他远远的。
“善神大人好冷的心啊,”兔子不能逗,姜栝又开始闹明极,“你去看看他会怎么样?我从来不知道你还认识他,你们之间是不是……怎么?是因为我在吗?有我在你不好去见他?”
明极走上院子另一侧的楼梯,第二层是三面透风无遮的小楼,与屋子连在一起,井井有条,鳞次相比。
走上去,眼前排着好几张案,一张摆满姜栝采来的各种花花草草,一张摆满姜栝晾晒的干材,一张摆满姜栝捣碎的本草花果,一张摆满姜栝捣腾的调料,一张摆满姜栝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
“……”
楼也不是明极的楼了。
他在想要不要下楼。
还没等他皱眉想明白,姜栝就“嗒嗒嗒”跟上来,没完全上楼,停在一半,半个身子从楼梯上冒出来,两手搭在那一侧的栏杆上,对明极说:“你就去看看吧,我不跟,绝对不跟,就算跟了也会站得远远的,保证什么都听不到。”
明极说什么都不去,虽然他确实什么都没说。
日落日出,日复一日。
“轰隆——”
“咔嚓——”
“咔嚓——”
直到有三道震耳欲聋的霹雳从空中落在山下,明极才开始变得犹豫,默默思索要不要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