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相羊道:“但凡人哪里有本事通晓天地呢。”
“我也不过是一个无用之人。”明极继续回应道,“……你问过我司掌的是什么,我说我不管人间事,并不是诳语。我不知道你心中有什么所求,但人间的‘七神’或许是你想找的。”
荀相羊满目疑惑:“七神?”
“人间一道,抱苦七神——他们是人间神。”
“与你不同?”
“与我不同——他们只与凡人息息相关,因凡人而生;不过他们未必对凡人有求必应。七神不可知不可寻,我也没有全见过。我已经告诉你他们的存在,你或许会比旁人更容易找到他们,至于如何找,我也不清楚,你只需等待机缘——此事一定不要向旁人提起。”
话已如此,荀相羊不置可否,只对明极道了谢。
末了,明极觉得有些话还是要说出来,沉默一阵便继续道:“我救不了阿骨。他并非失足,徒遭无妄之灾,是我的过错。”
“……”荀相羊牵强笑道,“不必放在心上,明郎你并没有错。这是凡人的命,飞来横祸,命中注定,都没错。”
她重申:“都没错。”
“我会买下这座院子,把他留在院子后面。明郎你若是要走,我也不留,你若是不走,那就把这里当做栖息之所。”
明极也没说好与不好。
荀相羊又说:“你要是不介意,也可以到我家中作客,至少你不必再屈身做凡人的事。”
明极摇摇头,“我所做皆是我自愿——你何时下山?”
“我收拾收拾,或许过几日。”
明极颔首道:“届时我送你。”说完默默退出去,临行前看着荀相羊洗好锅,站在灶前神游地吃下鱼汤泡冷饭。他转身离开,不再打扰。
一出门,就看到墙头树上分外抢眼的一抹人影,是刚才还没来得及寒暄的故人。两人一对视,姜栝就从树上跃下来,走向明极,明极也走过去。
最后两人各定一步,站在院中央,有几分临阵斗械的紧迫意味。但下一秒姜栝就让氛围松弛下来,他笑着对明极说:“绳子还我呗,疯狗不拴是会乱跑咬人的。”
明极的视线越过他望向门外的孟小由,之前声嘶力竭嘶吼的他站在门前,身体被挡住一半,不知在搞什么鬼,弄响了一声清钟,注意到明极的视线,他就对明极咧嘴一笑,十分诡异。明极不再看他,而是扫一眼姜栝,进屋把绳子拿出来,一把抛向他。
姜栝接住被甩到胸前的绳子,也不急着将孟小由五花大绑,而是把绳子揽在腰间,向前拉进和明极的距离,出其不意地伸出一只手指,挑起明极眼上的绢帛。明极反应极快,他只来得及看清白得格格不入的新肉,明极就后退了好几步。
姜栝收回手,他仅仅是看了一眼恢复中的伤口,就得出了一个结论:“你的神力恢复慢了些。”
他说的明极当然也能感受到。
神力是众神赖以生息的根本,神力在,神就不会死,肌体上的伤口也会痊愈,治愈速度与神力充沛与否有关。神力能够被传承、被转移、被剥夺,失去的神力难以回复——但明极是善神,他体内的神力源源不断,职责就是将自己的善神之力赐给两界神天的诸神,所以他的伤理应好得快一些。事实却是他的伤到现在都还没好,速度慢得快赶上凡人了。
他垂眼看见姜栝手中的绳子,不可避免地看见他腰间琳琅的法器,其中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小银球,确切来说是两个银香囊,正是能连通人间和两界的引神香。
二十六位天神,每一位都有自己相应的引神香,且花纹互不相同。
明极没有属于自己的引神香,但他对姜栝腰中引神香的花纹颇为眼熟,便问:“天一殿的,哪儿来的?”
姜栝顺着他的视线一看,看见引神香,抬头笑道:“当然是它主人送的。”
姜栝和明极一样,没有专属的引神香。他虽在二十六神之列,但彼境命神的枯荣殿早已覆灭,并由诸神决定取消枯荣殿的职责。没有了枯荣殿,如今万物的生死靠着天机自行运转,所幸八十年来天机仪并未出任何差错。作为这一脉的唯一幸存者,姜栝的身份也被剥夺,所谓二十六部天神,在众神看来不过二十五部罢了,因此姜栝也没有自己的引神香。
明极毫不客气地说:“还我。”
“你能不能讲点礼貌?”姜栝嘴上说着,手上动作已经在解香囊了,“之前给你那个进水了,坏了,给你换个新的。”
门外孟小由一只眼睛关注着这边,看见姜栝取下香囊,道:“好你个姜贼,果然和明极一丘之貉,我给你要你怎么不给?”
姜栝停下了手中动作,“等会儿。”然后出门逮住孟小由,把他绑在树干上,嘴也封住了,又回到院中,留孟小由坐在树下,手腿一齐环抱着树干哀嚎。
他继续把引神香递给明极,明极伸手过来,他不放上去,非要塞到明极胸前,口中道:“此情此景,像不像我把你从判神台上救下来的时候?”
判神台罡风猎猎,哪里像现在这样细雨如丝。
明极不说话,接过引神香。
姜栝却沉浸其中地道:“成百上千支箭、十八位天神阻拦,我孤身一人闯入高墙,斩断你的锁链,救你于危难,是不是英姿飒爽,尽显英雄气概?”
明极:“没看见。”
姜栝:“……没看见?”
明极:“眼糊了。”
姜栝:“……”
他又怪里怪气地说:“‘明郎’可真是个冷心肠,我为了救你被众神追责,颠沛流离一个月才找到你,你竟然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在判神台上之时,明极手足被几十斤的铁链束缚,神力散失得近乎干涸。确实,没有姜栝,他或许就逃不出束缚,也是姜栝点燃引神香,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塞进他怀里,把他推下山崖,扰乱众神视线,才得以让他在众神不知情的情况下逃到人间。于情于理,他都该对姜栝道声谢。
于是他开口:“多谢。”
他说什么都是不急不躁的,现在这声“多谢”语气平淡得像他刚刚说“没看见”一样,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激。
“全身无伤溺水而亡,是什么死法?”明极不想在刚才的话题上纠缠,问姜栝。
姜栝被突如其来的问题打得措手不及,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明极问的是已经断气的少年,于是道:“失足入水,天灾人祸?”
明极表情有些无语,仿佛在向白痴解释:“全身无伤:既不见跌倒之痕,也不见磕碰之伤。”
姜栝讪然,“我只知道人死没死,又不知道人怎么死……或许是‘死字’天机仪出错——我就说,没我,只靠天机仪,凡间万物死也死得不安生。”
“……”
姜栝提供不了更多有用的东西了,明极转身慢慢进屋,握紧手中的香囊陷入沉思。现在如果想知道阿骨的死因,恐怕只有请来那位司掌“病”的彼境疾神,看看他是否因病暴毙——可是往返神凡两界并不容易。
引神香虽能引导路径,但仅限于穿梭两处,并不能确保每次的落足点都一样。先前荀相羊说到的“神庙”不是单纯的福祉摆设,对于众神来说,它们有一个作用,就是作为引神香的定位点。引神香之所以有不同的花纹,就是为了与不同的神像对应,让各路天神以自己的神像为落脚点,能够准确来到人间。神庙被毁,神像被推,引神香无法定位,要不是明极和姜栝手里的引神香刚好同出一脉,姜栝要找到明极估计要花一个月不止。
现在明极手中只有天一殿的引神香,是那位负责“生”的天神的东西,靠它几乎不可能找到彼境疾神。
明极心中不仅担忧阿骨是生病或中毒,更担忧他是遭人毒手;他自己内心作祟,怕这一切是自己的仇人所为,阿骨是受自己牵连而罹难。他不太相信是天机仪出错,可也不敢笃定,想要确定,只能等回到此界再做定夺。除此之外,据他所知能够夺取凡人生命的人,只有彼境命神这一脉……
思及此,明极踏上台阶的时候回眸望向姜栝。后者似乎没想到明极会回头,眼里收敛的光一下子放出来,露出一个些许顽劣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