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我再引述以下这则故事,说来不可思议又晦涩难解,少有人能体会其中的矛盾,这也不太可能是王尔德杜撰的。
“……上帝的审判大殿里一片死寂──罪人的灵魂赤裸地站在上帝跟前。
上帝打开记载罪人的生死簿后说:
‘你生前作恶多端,犯下……(罗列出骇人听闻的罪状)──既然你恶贯满盈,我势必要送你下地狱了。’
‘你不能送我下地狱啊。’
‘有何不可?’
‘因为我已经活在地狱里一辈子了。’
上帝的审判大殿里一片死寂。
‘那么既然我不能送你下地狱,就送你上天堂好了。’
‘你也不能送我上天堂啊。’
‘有何不可?’
“‘因为我从来无法想象天堂的样子。’
上帝的审判大殿里一片死寂。”
某天早上,王尔德给我看一篇某位无知评论家的文章,赞许王尔德“知道编造有趣的故事来掩饰他的思想”。
王尔德说:“那些人以为,所有思想生来都是赤裸裸的状态……殊不知,我只能用故事来思考。雕刻家并非将思想寄托于大理石中,而是直接以大理石来思考。
“曾经有位男子只能以青铜思考。有天,他当下萌生喜悦的念头,觉得必须让世人知晓,但世上的青铜早已用得一块不剩,男子心想若不说出来,他必定会发疯。
“然后,他想起妻子坟上有一块青铜,是他当初刻来陪伴爱妻的雕像。雕像反映出一辈子的悲伤。男子再也忍不住了,就将那座悲伤的雕像砸毁,重新赋予其片刻的喜悦模样。”
王尔德深信文艺家有着宿命,理念比人本身更为强韧。
他常说:“文艺家分成两类:其中一类带来答案,另一类则带来问题。我们得知道如何区分两者,因为提出问题的文艺家,就不会是解开问题的文艺家。有些艺术作品等待着伯乐,长年来无人了解其含义,因为其回答的问题尚未有人提出。经常是答案出现多年之后,问题才姗姗来迟。”
他也说:“古老的灵魂诞生于身体之中,身体将其注入活力而逐渐衰老。柏拉图就是年轻的苏格拉底……”
后来,我有整整三年没见到王尔德。
后来就连尼采都没让我如此震惊,因为我曾听王尔德说:“不是追求幸福!首先要强调,不是追求幸福,而是享乐!我们永远都得追求最可悲的目标.……”
他走在阿尔及尔的街头时,身旁围绕着衣衫破烂的贫童,他会跟每个孩子开心地谈天,并且随意把身上的钱丢给他们。
他对我说:“我希望败坏这座城市的道德风气。”
我想起福楼拜说过的话。曾经有人问他最想达成什么人的成就,他回答:“当个败坏道德的人。”
……“俄罗斯的作家太出色了,他们的作品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字里行间透露出怜悯。我以前很喜欢《包法利夫人》对吧?但福楼拜不想在作品中放入怜悯的成分,所以整体的格局才显得狭隘又封闭。怜悯才能拓展作品的格局,进而开启无限可能…老友啊,你知道吗?多亏了怜悯,我才没自杀。坐牢头六个月,我郁闷得不得了,很想自我了断。
但我没有真的做傻事,因为看着其他人跟我一样痛苦,我就产生了怜悯之心。
噢,老友啊,怜悯真的值得钦佩,我以前却不知道!(他的声音低沉,不带一丝喜悦)你明白怜悯有多么值得钦佩吗?我每天晚上都跪着感谢上帝,感谢上帝让我了解怜悯的可贵。我刚进监牢时是铁石心肠,只想到自己的享乐,但如今我的心完全碎了,怜悯才得以进来。我现在明白怜悯是世上最珍贵美丽的事物,所以我才无法对任何人生气,多亏了他们,我才领悟这个道理。波西写给我一封封措辞难听的信,说他不懂我了,也不懂我为何不生气,或为何大家都讨厌我……是啊,他已经不懂我了,他再也不可能懂我了。但我在每封信中都向他说,我们无法再走同一条道路了。他走的是亚西拜阿德之路,我走的是阿西西的圣方济各之路...你对阿西西的圣方济各熟悉吗?噢,太好了!太好了!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个忙?寄给我一本你心目中最棒的圣方济各传记吧。
我一口答应了。他继续说道:“对了,我还遇到一个很棒的典狱长。坐牢前半年,我心情非常低落,当时的典狱长是个恶劣的德国人,完全缺乏想象力。”最后一句话可以说是飞快带过,听起来滑稽不已,我忍不住大笑出声,他也跟着突了出来,又说了一遍,接着说:“那个典狱长想不到其他让我们受苦的方式......你知道他有缺乏想象力.....狱中囚犯每天有一个小时的放风时间,囚犯都一个接着一个,绕着中庭散步,严禁彼此交谈,旁边还有狱卒监督,只要被抓到讲话,就要接受严重的惩罚。刚入狱的犯人很好认,他们还没学会说话不动嘴唇。我当时在牢里六个星期了,都还没眼任何人说过半句话。某天晚上,我们在中庭放风散步时,我听到后面有人叫我的名字,他说奥斯卡?王尔德,我真替你难过,比起我们这种人,坐牢对你来说想必更加难熬。”我努力假装不动声色,继续向前走,然后说:这位朋友,我们受的苦是一样的。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自杀的念头了。
当我准备搭马车离开时,王尔德也上了马车,陪我一段路程。他再度称赞起我的书,但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后来马车停了下来,他向我道别,下车时忽然说:“对了,老友啊,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地粮》真的是本好书,但答应我,以后不要在作品中写“我”了。”
他看我似乎没有听懂,就补了一句:“你理应知道吧?艺术中并没有所谓的第一人称啊。”
……我感到难过之余,只好提醒他先前承诺的事:除非写完新的剧本,否则不会回到巴黎。
我说:“唉!你怎么一下就离开贝尼沃了呢?你不是应该待上很长一段时间吗?我并不是对你生气,只是……”
他打断了我的话,把手放在我手上,满脸忧郁地看着我说:“对于人生受到这么大打击的人,你不应该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