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沉没有接钟夜的话,只是将千里镜递给了他:“方才林中的追兵只出了几次不大不小的动静后便消弭无声,有两种可能,一,他们杀不了我们。”
“二,他们嫌我们速度太慢,现身是为了催逼我们快些上山。”
“前路广阔,后有不知底细的追兵,若是你,你怎么选?”
“我们上了山,他们便不再动。可见,两者兼有。后面的追兵既杀不了我们,又怕夜长梦多,便急急忙忙把我们催上了山,上了山,理所当然便该下山了。”
谢行舟上前从钟夜手中拿走了千里镜,细细绕着轻壤峰看了一遍后,轻声开口:“山腰虽然看不出伐木取道的痕迹,但细看那条从山顶流下的小溪,在山腰处的溪边有大约三丈见方凹陷的痕迹,那是潜伏的人打水时发觉溪边土软,不惜翻动周围的泥土也要把足迹除去才会有的印子。”
“一场大雨下来,新翻盖上来的软泥被冲下,翻动的痕迹和足印便会更明显的区分出来,细看可察那三丈见方的凹陷里尚有积水以及浅浅的足印交错。”
原来是这样,督主才会说山腰有人。钟夜若有所思,想要他们命的:瑞王、敬王、英王、北溟人……太多了,数不清。但确切知晓皇帝与李昭沉来了北溟的,无人。
脑子动多了会痛,比不得杀人简单粗暴,他选择放弃。一般有督主的地方,用不上钟夜动脑子,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谢行舟继续说。
谢行舟抛着手中短短一管千里镜玩,暗金色的冰冷管筒在他手中上上下下起伏,更衬得他掌似玉,指似竹,温润非常,毒蜂的余威让他唇色苍白,白皙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长身玉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和美感。
他漫不经心开口,嗓音也如亭亭玉立的人一般温柔,话中机锋却杀意十足:“若是我来设局,一定不会打草惊蛇,只须迷惑住你们前去探路的小队,等大部队到了半身腰,进无险,退无据,直接杀个片甲不留。”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背后人设计的环环相扣,钟夜咋舌,倘若他们方才就那么下了山,现在恐怕已成瓮中鳖。
谢行舟受家风熏陶更擅长朝堂之争,虽不曾专研兵书,但也耳濡目染,懂了不少;李昭沉自幼听的是行军打仗那一套,又在大宣权势中心浸淫了十年之久,自然更加深刻。官场战场本一体,两者一通百通。
与对手交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若是与对方知根知底,那便可依据此人脾性判断出七成的出手方向,若是不知敌手,一旦对上,在钟夜看来只有听天由命这一条路了。
可这二人连背后是人是鬼都不知,便堪破迷障,直取要害。只要从右侧险峰下山,避开山腹的埋伏,便能试探背后之人还有何后招。
无论是谁,他们与对方只有你死我活这一种结局,根本不必在意身后到底是什么群魔乱舞,只要下了饵,钓到鱼抓出来便知道是什么阴人背后作怪了。
动一步,想十步的作风让钟夜头皮发麻,仅仅只是顺着他们的思路这么一想,钟夜赋闲回家的念头便更浓了,天老爷,督主不是人当的不说,什么时节,御史也需得长这么个脑子了?
他还没想完,谢行舟屈指叩在千里镜上,指骨关节与金属筒壁碰撞,发出铮然之音,将钟夜的注意力引了过去,那只手骨肉亭匀,肌理细腻,实在可称得上一句美玉无瑕,眼前忽的一暗,摹弄千里镜的手指从视野消失,变成了一襟黑色的衣袍,钟夜顺着往上看到了督主那张寒霜浓重的脸。
钟夜立即后退着打了个寒颤,冷,太冷,比九天玄冰还冷。
谢行舟对身侧两人的动作毫无所觉,抬眼望去,眼前莽莽远山,雾笼云罩,绿植苍翠,俨然一派沉静安谧的好风景。
他开口,肃然冷寂的声音如利刃戳破虚假好景,刺啦在画布上划开一道口子:“此处山水无情,来龙寸寸断裂,两侧嶙峋狭峰拱出个阴阳相背的杀局来,山坳的明堂煞气死气盘旋不散,风不藏水不聚。方才我用剑戳了个穴,三尺剑锋下去蛇虫鼠蚁遍地乱爬,可是许久没见过如此凶恶的风水了呀。”
“生人居此,气不感神不应,只能肉身消弭以填这煞气风水,死人尸骨葬此,不入轮回。”
他似是有万千感慨:“唯有一个好处,若是就势在此凶峰恶水上布个磋磨人的阵法,那丢进去可是生不如死啊,若是遇见个恼人不听话的,按进去个桀骜不驯的狼,提出来只乖驯温顺的狗。”
钟夜虚虚抹了把额头,天爷,这趟是进了个什么虎狼窝,越来越吓人了。他忽的想到去探路的小闻三人,脸色骤然难看起来,脚下一蹦三尺高,嘴上也打了磕绊:“谢谢谢谢谢公子,小闻他们刚刚下去还没回来。”
谢行舟微笑着把他僵硬的身躯按了下来:“没关系,方才督主不是打了信号,让他们回来了吗?”
钟夜如无头苍蝇乱转:“督主打了信号顶个什么用啊,那信号是鸟叫不是刀剑也不是符箓,它劈不开恶阵啊。”
谢行舟坐在石头上翘着二郎腿,面上笑容却依旧不变:“钟统领,你急什么?”
“我能不急嘛?小闻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早知道底下那么危险,我就自己去了。”
谢行舟闻言,双腿换了个姿势,用极短的、玩味的视线打量了钟夜一遍,略带停顿的重复了他的话:“哦~是你亲手带大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