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卧着,她看不清他的脸,伸出手去,绕到他面前探查了一番他的鼻息。
微弱,有出无进,近乎于无。
“他——”
居然是真的不行了?
李府医叹道:“驸马求生的意志不强,老朽也不知道,这一关他能不能挨得过去,要是明日一早还是这般,大抵是……”
后头的话不吉利,府医业务熟练地闭嘴。
但该传达的意思都传达到了。
这个时候,萧灵鹤前头的漫不经心也收紧了,人命毕竟是大事,何况这人还是她的夫婿,人是好生生被八人大轿竖着抬进公主府的,区区三年,就用一副棺椁收殓了横着抬出去,她有责任。
冷静地沉思了片刻之后,萧灵鹤蹙额轻声问:“通知了靖宁侯府没有?”
管事刘毋庸上来道:“报与靖宁侯府了的,但侯府只说‘知道了’,便再无动静了。”
“什么人啊,”萧灵鹤都愣住了,指了指谢寒商,问刘毋庸,“这可是靖宁侯府曾经的世子,人都快没了,他们侯府一个人都没派来?真是嫁出去的儿郎泼出去的水啊?”
刘毋庸摸了一下袖口,几分讪讪,垂首又道:“公主您莫不是忘了,驸马与侯府来往不怎么勤便,自入了公主府后,逢年过节也不见与侯府有多少往来。”
萧灵鹤气怒:“那也不应如此漠视,谢侯就是再不中意谢寒商,这也是他的儿子,虎毒还不食子,人都快没了,他不亲到,连派个人来讨信都不干吗?”
说到底这是谢家的家事,外人知之甚少。
萧灵鹤对他们父子素有龃龉这件事也不是一无所知,但还是没想到谢侯竟能绝情无义到这地步。
她指向谢寒商的指尖顿了顿,望向病榻上生死浮沉的男人,第一次觉得。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就是醒了……”
李府医一句话,收回了萧灵鹤不知是起是伏的心绪。
她茫然地看向鹤发鸡皮的老府医。
李府医拱手回禀:“老朽在为驸马缝针时,也探查了驸马的颅脑,颅内有淤血结块,只知潜伏入内极深,但当时淤血不可放出,只能先止血包扎。待伤势愈合,淤血仍藏于颅内,挤压血管,侵抵经脉,只怕人就算是醒了,也会,也会……”
萧灵鹤蹙眉:“直说。”
李府医颔首:“是。淤血不散如若挤压神经,人就算是醒了,只怕驸马的神志、行为,也会出现失常的现象。”
萧灵鹤不喜欢关键时候拐弯抹角,她截口道:“你就直说,他醒来后极有可能变成一个傻子,我听得懂。”
“是。”李府医讪讪然不说话了。
萧灵鹤叹了一声,拍了一下谢寒商的肩膀。
他自是没有反应的,萧灵鹤凑近了一些,眼眸微垂,低声对他道:“你真是可怜啊。”
眸中的秋水好似要泛滥开来。
她静静凝视他片刻,又叹一声:“你放心,真的傻了的话,我会给你一笔养你一辈子的钱,再休你的。”
都以为公主必然也会怜惜驸马,谁知,公主殿下竟说出“休夫”的话来。
满屋之人噤若寒蝉。
天色快要黑了,萧灵鹤一路赶回来,只在马车里吃了一块烙饼,着实饿得不轻,她叫走了篱疏与竹桃,回自己的金玉馆用膳。
竹桃看了驸马的伤势,毕竟还是有些害怕的,问公主:“公主您不守着么?”
萧灵鹤问:“我守着他就能醒过来?”
竹桃一愣,心说应当也不能。
萧灵鹤脚步不停,但沉默了一路,到金玉馆时,心下毕竟还是觉得几分愧怍:“主要那屋血腥味太浓,我闻了吃不下饭。这样,等用了晚膳,我陪他一个时辰。也就一个时辰,不能再多了。”
她对两名心腹侍女道:“你们知道姓谢的是怎么冷落我的,就一个时辰已经算是看在三年夫妻的份上仁至义尽了,他要是死了,也是他命该有此一劫,阎王来收他,我胳膊拧不过大腿,要是没死,那是他福大命大命不该绝,必有后福,与我也无干系。”
不过萧灵鹤毕竟还是希望他活的,毕竟人还是自己的,一旦死了,就要葬在自家的坟地里,她萧灵鹤堂堂城阳公主,就成了一名俏寡妇。
晚膳食了一点荤腥,吃得舒坦了,萧灵鹤来到谢寒商的床边,打着瞌睡守了他一个时辰。
时辰无聊得她随手拿起了谢寒商搁在床头的一本册子。
定睛一看,居然是话本子,名曰《九州风月录》。
这种坑害懵懂无知少女的读物,萧灵鹤从及笄以后就不读了,没想到谢寒商居然如此痴迷。
啧。
就算是他不从阁楼上摔下来把脑袋撞坏,也迟早看这东西把脑袋看坏。
难道他一把年纪了还相信爱情?
“谢寒商啊谢寒商,”城阳公主坐在他床头的长凳上,翘起兰花指捻着书页,眼眸斜觑,“我原来嘲笑你脑壳有包,放着本公主这么大的深海夜明珠不知道巴结,一头扎进虚无的话本故事里找刺激,没想到你真的脑壳有包。”
从这个角度上,能看到谢寒商一方如圭如璧的侧脸,颌面的线条利落而干净,像是宣纸上丹青走笔毫不拖泥带水地一笔而就,看去很有锋利的美感,过于白皙的肌肤又中和了那股锐利的情调,使之温润起来,清绝起来,便似沉浸于桃花水中的寒玉。
都说谢郎半老,可谢郎年少的时候,该有多好看啊。
萧灵鹤感叹道:“其实你挺好看的,要是对本公主好点儿,本公主也会疼爱你几分的,何至于沦落至此啊。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谢郎,要是你就这么死了的话,我会等你过了头七再找的。”
算算时辰,也快到了。
她抻了抻僵硬的腰肢,捶着颈背哈欠连天地离去。
病榻上,男子垂落于褥外的长指,微微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