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攸忽然觉得确乎是自己小心眼了,险些忘了今日来的初心。何顺儿十六岁,尔朱英娥就是看上去再刚强再悍勇再谙熟世事,其实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女罢了。
反正她不曾真真正正地伤害元诩,那么他既能将与尔朱荣的万般纠葛暂且置之一旁,又何必苦苦折磨这么一个方十六岁的少女?
可眼下他又能说什么呢?自由呵……何尝不是他心向往之却求而不得的东西?
“陛下还是不信?”尔朱英娥并不恼怒,只是低头,幽幽道,“我虽向往自由,可先帝崩逝,我未必便能出得宫去,就是能出得宫去,也再寻不回昔日的我,找不回昔日的……那个人。我这一生早已与自由无缘,无关旁人,我为什么要希望他死?”
“他待我不好吗?也说不上。”她声音低凉,像是回忆从前一个梦,“他敬重胡皇后,心爱潘充华,但并不因此便虐待、敌视他人,他偶尔来我住处,也总是温文有礼。我年纪小他几岁,那时候连他都尚且是个孩子,知我寂寞苦恼,还会跟我讲笑话,引我开心,他只是不爱我而已。我也不爱他,两不相干,不是最好?”
说着,她抬起一双幽丽的眼来,笑得半似凄凉半似落寞,“陛下说,对我而言,又有什么能比做他的妃子更好的选择?”
这当儿,元子攸却是真的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的身份尴尬,元诩本是他的主君与挚友,尔朱英娥偏生又曾是元诩的妃嫔,便是尔朱荣不曾横在其间,他也不便开口问询元诩与尔朱英娥的过去。如今既蒙尔朱英娥主动提及,一时恍恍然想起从前的那个少年,他还真是……关照到了身边每一个人,自己不如他,远矣。
好容易,才从喉头里挣出了一个“你……”字。
尔朱英娥却忽然又变了神色,依然是平日里冷淡难近的模样,截住他的话,“我说与你听,只是感念先帝对我,还有你对先帝的情谊,不为旁的。你若因此以为我有一分好商量好欺侮,或是对你有一丝情谊,却是多想。”
果然外强中干,得理不饶人,旁人未问,先要将自己的心思撇得干净。是十六岁少女的模样。
元子攸忍不住笑了,问她,“你恨我?”斟酌一下,又道,“或者,你怨我?”
尔朱英娥只冷眼相对,不作回答。
“也罢,”元子攸笑说,“你对我无一丝情谊,我岂能不知晓?如今既已来到这北宫,离西林园不远,劳你陪我去桐花台望一望今岁叶落前的桐树,不知可行?”
“今日不想,”尔朱英娥还真的干干脆脆拒绝了他,“改日我想去了,我唤陛下便是。”说着一扭头,管自己走了。
元子攸不着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往西林园去。
上一回登桐花台还是大婚时,转眼已过去了好些时日。
放眼看去,桐叶已转黄,有些枝条树叶脱落,显露出光秃的本来面目来。这是他本以为自己大婚时洛阳的模样,满目萧条和凄怆。
现在想来,一切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不堪不是?
不日后元宽与尔朱伽邪成婚,这已成仇雠的两族,又多添了一门姻亲。
华林园里秋色宜人,已近九月。
元子攸摊开纸来,开始写那一篇不知算是什么的文。
京洛外他看不见的地方,战火弥漫。葛荣围邺城,号称拥兵百万,尔朱荣上表请击之,此事已过去数日,如今这场历时数年的平叛已到了最后的要紧关头。
万千心绪,写写停停,时局愈理愈乱,假戏越做越真。
搁下笔来步出门去,云天寥廓,斜阳隐没,风将他那一纸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吹落在地,墨痕未干,未来得及捡拾便已糊作面目全非。衰草边一泓碧波,锦鲤在水中游弋,细雨溅得满池起涟漪。
何顺儿捧着满怀的书札来寻他,元子攸坐在岸边的石上,如绵的雨丝濡湿他腿上的衣衫,挽起袖来随手翻检,到底没有他期待的那一封。
关山重重,行路迢递,星移斗转,时移世易,他自明白,任哪一处出了些微的纰漏,都不会有他期待的结果。在这个乱世做一个辗转四方的匪首,其实也好过跟在自己身边,为这乱局困顿吧。
元子攸笑一笑,探手入水,在微凉的池水里触摸岩上滑腻的青苔。永宁寺的晚钟穿越一整个洛阳宫传来,吸纳了世间的爱恨悲欢,听上去格外悠长,又格外苍凉。
十九岁时候的记忆翻涌上心头,隔着将近三年的不信、轻视、质疑,说不清是熟悉还是陌生。
再伸手,搅乱一池清波,锦鲤惊跃,又远遁水底。
如斯……愚蠢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