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未能透过窗帷照进殿内,殿内像是黄昏后那般晦暗,此间好像根本与世隔绝,难分朝与暮。殿内不知道哪个角落,燃着幽幽的紫檀香,明明是皇宫内院,竟教人觉得清寂得像是佛寺。
元子攸其实全然不懂这些的,不过去多了永宁寺,才勉强能分辨出紫檀香的味道。他并不喜焚香,也不知自己这位素来与众不同的姐姐何时竟爱上了紫檀香,微皱了皱眉,但紫檀香气入鼻,忽然也觉得安定了不少,刚才还怦怦然的心也不再乱跳。
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一般,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变得既轻且慢,视线扫过殿内陈列的物什,琴瑟、琵琶、笙箫,变故之下元莒犁到底也变了性情,终日与秀娘耽于音律,不过是沉迷其间,一颗心全投掷了进去,便不至于再那么频繁地想起那些不愿再触及的过往。
元莒犁如此,秀娘如此,想来萧赞也如此。
但到底自己金口玉言,搅碎了这所有人苦心经营起的平静的假象。
元子攸无声叹了口气,转入内殿,已隔着帷帘看见元莒犁的身影。
元莒犁坐在几案旁,正微垂着首,点燃一捧香。香烟袅袅,她额角垂下一两绺长发,若是那帷帘能遮去她眉间的忧愁,倒也像是个闲情待嫁的少女。
元子攸走近,看见那香炉兽型,其中香为心字。元莒犁纤长的手指调弄着那香,末了盖上香炉,这才抬起眼来看向元子攸。
那一双眼清透如春水,眉间花钿如焰,不过是晨起后随意梳了个妆,元子攸见了,也不得不感叹自己这个姐姐,真的是美丽绝伦。只是怀璧其罪,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间,谁又能说真是件幸事呢?
元子攸此时望着那双混合着倦怠、忧愁却依旧温柔的眼,只是追悔不迭。自己那日凭何就认定自己能有那样的勇气,那样的狠心,那样的机变,能将局势掐算拿捏得万无一失,此后又绝无后患。
那日……其实自己哪想了那么多。到底因何昏了头,为了杀尔朱荣而不顾一切呢?春醪醉人,春醪醉人呵……可笑醉者不自知,还自以为天下由他主宰掌控。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姐弟二人对望,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苦涩。
“子攸。”元莒犁叹了口气,“你适才既能下这样的决定,这时又怎不敢亲自来跟我说?”
元子攸无言以对,他又能说什么呢,说他刚才拿那许多,与尔朱荣做了个交易,换来的只是将元莒犁从嫁给尔朱世隆换成萧赞?
好容易憋出“丹阳王”三个字,元莒犁已轻声道,“子攸,你坐过来。”
元子攸话音一咽,低头像个孩子般,乖乖地坐到了元莒犁身侧。
元莒犁侧过身端详着他,一张端丽绝俗的脸近在咫尺。元子攸自十来岁后已没有与自己这个姐姐坐得这样近,这才发觉元莒犁脂粉遮盖下的脸已是那样憔悴,原来,原来流光抛人,自己这个艳名远扬的姐姐眼角都已有了细纹。
元子攸移开目光,抿了抿唇,方开口道,“丹阳王是个有胆略的人啊……姐姐跟着他,也不算委屈了吧。”也不知是想说服元莒犁,还是说服他自己。
元莒犁却只是长叹一口气,“不算委屈……子攸你又可来问过我愿不愿意?”她伸出手抚上元子攸的脸,指尖微凉,动作轻缓而柔和,“我原以为,你多少是懂我的。”
这话元子攸亦是似懂非懂,虽说他数个庶姐妹中唯与元莒犁亲厚,可他也只知姐姐是姐姐,从没想过姐姐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总显得与众不同。像是,像是兄弟姊妹们都先后成婚,姐姐为什么至今未嫁。
也许……正如元劭、元子正不明白自己一样。
可如今呢,他们两个,终究没能超脱其外。
元子攸深吸一口气,又抬起眼去看元莒犁的眼睛,“子攸是真心,真心希望姐姐过得好一些。”
元莒犁看着他,最终也只是极淡地笑了一笑,移开眼去,“其实,没有亲身经历,又怎能设身处地,我又何尝懂你?子攸你欣赏萧赞的胆略,向往他的脱略行迹,钦慕他的坚毅决绝,我都知道。可是对于我来说,我只觉得这胆略伤人伤己。”
“从前我与你想的一样,也会为这样敢为天下人不敢的人所触动,也许是女儿时百无聊赖吧,见多了克己复礼的君子与蝇营狗苟的小人,便觉得这样的人物格外了不起。”元莒犁将元子攸鬓边散乱的几根发丝捋到耳后,“可是河阴……”
她声音一哽,突然说不下去,顿了一下才道,“子攸,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识人做事都不能再图个别出心裁,他萧赞身世可怜是真,可你瞧他做的事,秀娘又何其无辜?梁帝待他亦不薄,他不是照样献城叛国?你今日信他倚重他……你昔日是不是同样信过倚重过尔朱荣?”
当真字字诛心。
“我并不是怪责你,我没有资格,我的人生未见得就比你过得顺遂成功。”元莒犁感受到指掌触及下元子攸浑身颤抖,终究是不忍心,便放轻软了声调,叹息道,“不过是河阴之事太过惨烈,迫得我万事都做了最坏的打算罢了。”
“萧赞其人、尔朱荣其人,我不过昨日才有一照面罢了。”元莒犁道,“贤者如周公,昔日也曾流言缠身,狂悖如王莽,从前也人称谦谦君子。人心难测,只希望你不要当局者迷。”
“我……知晓了。”
元莒犁看着他无奈一笑,显然是不认为他真的听了进去,“其实这联姻也并不真是一无是处。至少……能加一层羁绊在萧赞身上。只是不知他负这负那,会不会也有一日负你我。”
说这话时,元莒犁的眼睛里褪去了先前的精明,显露出其后深重的无力来,其实说了这么多,只有这一句才是她的心里话。元子攸宁可元莒犁大发雷霆,或者大哭一场也好,偏偏她那样冷静,更觉心酸不已。
那一日……既下定了决心,又怎容得再放手?走到今日,还不明白自己走的是一条绝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