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若是此生再不复见,天南海北,任那人随处栖息,只要彼此再不多生一丝纠葛,往事,爱的恨的,信任过的辜负过的,便再没有了提及的必要。就此放下……哪怕姐姐怨恨自己,旁人笑话自己,也由得他们去。
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忘不了的人与事。
尔朱荣……我此来是来告别的。山高水远,好自为之。我不愿再见你。
中常侍省中,歇宿的二人皆已起身,尔朱世隆正靠近尔朱荣耳边说些什么,他面朝着门口的方向,目光正巧与进来的元子攸对上,像是吃了一大惊,猛地住了口,脸色立时变得很难看,避让开的目光有好一阵子闪烁不定。
元子攸脚步轻巧,并不曾惊动人,尔朱荣也不知道元子攸的到来,他诧异于尔朱世隆奇怪地收声,先看了尔朱世隆一眼,再顺着他的视线慢慢回过头来,脸色也是难看得很。只是奇怪的是与尔朱世隆不同,他的脸色,像是极度疲惫导致的苍白,但按理说他昨夜该睡的很好。
尔朱荣见到元子攸,显得比尔朱世隆镇定地太多,好像浑没一分意外,神色丝毫不改,但他一时间也没有开口或是施礼,只是目光幽深地望着元子攸,隔了好一晌,才低声道,“陛下。”
元子攸猜到大约是尔朱世隆正将昨夜的事讲述给彼时醉得人事不知的尔朱荣听,也许二人正在合计着是不是该对自己做些什么,没料想这刚巧被自己撞个正着。
他已不想再计较理会与尔朱荣有关的一切事,但看着面前二人的模样,心里仍不可克制地慢慢浮上鄙薄,故意道,“昨夜未能尽兴,不如朕下令摆宴,请太原王今夜再与朕同饮?”
果然见尔朱荣神色间闪过没能掩藏得住的狼狈,他轻咳了咳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下臣不胜酒力,扰了陛下清静,昨夜已承蒙陛下宽宥,今夜又怎敢胡为?多谢陛下好意。”
果然,昨夜他不过是醉得太深了。
元子攸闻言一笑,上下打量了一回尔朱荣,末了目光又往尔朱世隆身上溜去,直看得二人浑身难受,这时远处永宁寺钟声敲响,昭告了新的黎明到来。
尔朱荣借机说道,“下臣留宿宫中,本已于礼不合,如今既已酒醒,正该速速离去。”
元子攸乐得如此,自也不挽留,管自己出了门,往徽音殿的方向走去,只丢下一句,“可惜。愿下一回太原王入宫,能与朕君臣同乐,不醉不归。”
言下之意彼此都明白,但愿你再不复入洛阳,再不复有相逢。
他迈过门槛,新一日的晨光照耀着他,有一种新生般的错觉,好像他在漫漫长夜里行走了很多很多年,这一刻终于见到破晓天光。等一下他就会下旨,命尔朱荣提兵北返,管他接旨也好抗旨也罢,自己都不想再理会了。
纠纠缠缠、兜兜转转,他已不像他元子攸,尔朱荣,也已不像他尔朱荣了。
真是奇怪啊,明明都想过得快意的两个人,怎么会都变成了今日的模样?
元子攸不过踏出门两步,便听到背后尔朱荣唤他,“陛下稍待,下臣还有话说!”声音听来似乎有那么几分急切。
元子攸并不回头,“太原王有话,便请下一次入宫赴宴时再说吧。”
身后脚步声响起,想来是尔朱荣追了出来,元子攸眉头一皱,仍不停下,但也未曾加快步子。
尔朱荣不敢追得太近,便离着他三五步远喊道,“陛下年已弱冠,下臣请陛下为天下计,”元子攸的步子终于顿住,听他说出最后两个如今听来绝对是荒唐的字,“立后。”他眼见着元子攸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回过头来,平静地续道,“小女英娥,不知可入得陛下的眼?”
一时仿佛天地俱寂。一旁的何顺儿与尔朱世隆也噤若寒蝉,谁知道尔朱荣脑子里错了哪根弦,能在这时以这样的方式说出这样的话来?
元子攸忽然想大笑,自己怎敢说了解尔朱荣,这个时候,他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立他的女儿……先帝元诩的嫔妃,尔朱英娥,为后?
元子攸尚不及开口讥刺或痛斥,尔朱荣竟又道,“下臣还想替世隆求娶寿阳长公主为妻。”
再复回想昨夜尔朱世隆的嘴脸……
元子攸气昏了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开口只是一个怒极了的“你……”
他的脚下,尔朱荣仿若无知无觉,只顾自己深深行礼,“求陛下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