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来,倒不为别的,只是请殿下明日去宫中弹一支曲。”元子攸道,“只不过,若是殿下愿意陪我饮酒说会儿闲话,可能才真的遂了我的心意吧。”
“不敢。”萧赞低声应道,分明知道自己该开口,可是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也罢,”见他沉默,元子攸凄笑道,“我今日的景况,殿下又如何能以往昔视我?只是昔日我尚能将殿下的身世故事置之一笑,今日殿下反要敬我而远我吗?”
萧赞闻言,更不敢抬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元子攸见他仍是无言,也不强逼,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便说厅外流萤飞舞煞是好看,打发了何顺儿去厅外捉,待那孩子真的信了他的话跑去厅外,这才又笑了笑,对萧赞道,“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初封长乐王,殿下在宫门外候我,我邀殿下去我那长乐王府做了第一个客人,那一日我弹琵琶,秀娘放歌,唱的是那支《听钟鸣》。这曲自我与殿下结识来只演过那么一次,今日换我做了殿下府上的客人,便请殿下为我歌一回可好?”
“作此辞时,我少年狂放,满腔愤懑,全写入辞中,只以为天下唯我最为不幸,”萧赞道,“到年长后,便明白,世上苦楚磨难千万般,无人能幸免,其实逆来便该顺受之,我年少所为,实在不该,这辞这曲,回想都成了笑料。”话虽如此,他却振衣站起,“不过,便是笑料,再歌一回,也无不可,唯此曲太过凄伤……”他说着声音低沉下来,亦凝望元子攸,“万望陛下不要为此费神。”
“自然。”元子攸一笑而已。
萧赞颔首,清清嗓,便开口低唱,其词不改,他早已烂熟于心。
“听钟鸣,当知在帝城。参差定难数,历乱百愁生。去声悬窈窕,来响急徘徊。谁怜传漏子,辛苦建章台。”
元子攸本仍残留有几分醉意,听他一曲更觉恍惚,一时也分不清是在明媚秋日里的洛河舟上,自己仍不过是个懵懂无知的幼童,又或是在更深人静的长乐王府,自己犹还是个无所事事的王侯,他听着萧赞的悲歌,顺手拾起桌上象牙箸,轻敲茶盏,便成节拍,寂夜里那击节声轻而脆,更惹愁绪。
萧赞歌声不停。
“听钟鸣,听听非一所。怀瑾握瑜空掷去,攀松折桂谁相许?昔朋旧爱各东西,譬如落叶不更齐。漂漂孤雁何所栖,依依别鹤夜半啼。”
“听钟鸣,听此何穷极?二十有余年,淹留在京域。窥明镜,罢容色,云悲海思徒掩抑。”
虽说笑料,其实也不过是萧赞麻木自己的说法,如此深夜里他独对元子攸,歌此《听钟鸣》,又焉能不悲,歌罢他强压心中千愁万绪,坐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元子攸却好一时无话。隔好久,他忽笑了一声,道,“第一次听这曲,还是很多年前在洛河的舟中,秀娘唱的。那时候我小得很,只觉得头先那支《西洲曲》好听,这《听钟鸣》却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更不明白大兄为什么念念不忘魂牵梦萦……”他转睇过来,眼神幽丽,交织着迷惘与决绝,欢喜与狠戾,“这想必我与殿下讲过,但我大概不曾讲过,便是那一日的午后,大兄带我去延酤里刘老那吃牡丹饼听说书,便是那一日,我在大兄口中,听说了……他。”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悚,立时住了口。萧赞看他的眼神从迷茫猛转清醒,又从清醒慢慢重回迷茫,也不作声,他闻到元子攸身上终没能完全散去的酒气,想着他这些日子殚精竭虑应付的尽是各样的麻烦事,醉后回忆起幼年轻松的时光,本也寻常,只不知他口里这个“他”,说的又是谁。
值他在这时候想起提及?
隔了一忽儿,只听元子攸问道,“殿下生平得意的曲子,以《听钟鸣》为最吗?又或是《悲落叶》?”他的声音轻幽飘忽,说着似自己也觉得醉得深了,摇了摇头,“只是明日喜宴,这二者都不得当了些……”他说着正了正已歪斜的身子,但仍是斜倚在案旁,似有些突兀地喃喃道,“不如……不如我与殿下讲个故事。”
“殿下说‘淹留在京域’,我又何尝不如此?”元子攸道,“我幼年失怙,十余岁接连丧母、亡兄,比之那些家庭美满,得享天伦之乐的人来说,确乎不幸,但其实,兄弟姊妹无论嫡庶,均待我友善,我虽年幼离家入宫,但先帝对我亦很好,宫中也绝无人来为难我。我十九岁封王,官至侍中、中军将军,虽说我并不多在意官爵名利,但这确乎已是很多人一生追寻然却不一定能得到的。”他说着顿了顿,给自己下了判语,“其实二十岁以前……我顺风顺水,绝少不如意。”
“但那时候,我想要的是什么呢?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说,“曾经我向往过塞外的原野,向往过先祖的生活,总想我纵马挥鞭,一骑北去,就在那无人的荒原上痛饮或高歌,又该是怎番光景……但也不知是我真的不曾有机缘,还是我终究舍不下我当初的一切,待我第一次离开洛阳,已是二十岁之后了。”
萧赞本是心细如发,一算元子攸的年纪不过二十有一,那么所谓二十岁之后,不过就是这一年间的事,他忽然明白元子攸所要讲的并不只是兴之所起随口的一个故事那么简单,不由暗自留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