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到底不过只得数日安宁。这日,朝上尔朱荣奏请迁都。
迁都自是一国之大事,然大魏建国不过百余载,便已有过两次迁都之事。
东晋太元十一年,也即前秦太安二年,拓跋什翼圭在牛川建代国,自称代王,定都盛乐,后又在同年四月改称魏王,十三年后正式定国号为“魏”,迁都平城,称帝,即是开国皇帝道武帝。自此近百年后,大魏第七位皇帝孝文皇帝拓跋宏迁国都至洛阳,移风易俗,改姓氏为元,迄今不过才三十余载。
三十年来民心思定,洛阳佛国繁华,连那些本是长于马背上的鲜卑男儿也都适应了中原的风土礼仪,可如今尔朱荣的奏议,竟是要元子攸复迁都往北,至于晋阳。
一时朝堂议论纷纷。
尔朱荣自也有他的理由,说是洛阳迭遭动乱,京邑士子,十不一存,直卫空虚,官守废旷,几近荒城,实不宜为国都。而晋阳号为龙城,昔日汉文帝亦兴于晋阳,况且如今国运式微,迁都于晋阳亦可避南朝战火,而自己自当厉兵秣马,以待契机,内定叛乱,外克萧梁,辅佐陛下得以一统九州,成千秋伟业。
可实际呢,元子攸在心中冷笑,晋阳是尔朱荣的封地,尔朱荣据守晋阳已有十数年之久,迁都晋阳,究竟能不能挽救大魏局势都难说,何谈什么千秋功业帝王事,而只怕是更能便于他把持朝政,要挟自己吧?
这理由自然也说服不了大多数人,在场的这些宗室公卿才刚避过河阴这一劫,皆是心有余悸,又怎么可能信赖尔朱荣,一时间人人侧目,彼此都明白彼此的意思,只是苦于无人敢开口违拗。
元子攸在殿上也暗自头痛,想着实在无法了该怎么将此事押后再议,计无所出都在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再托病退朝,殿下忽然有人出声,“将军稍待,外臣有话说。”
这一出声,尔朱荣、元子攸,还有朝上群臣都感意外,不由齐望向那人。那个人站在群臣之中,其实并不出众,眉目是南方人的清秀,身量也并不高大,站在众臣之中的样子,看上去更有一番萧索。
“萧赞……”元子攸喃喃。
不过数日前,元子攸重临洛阳宫那一日,满京华的人或躲或逃,太极殿上放眼无故人,唯有萧赞一人青衫登殿来向自己道了一句贺,不料今日这景况,枉道泱泱大魏翩翩公卿,俱是瑟缩不敢言,迁都这样的事,竟又是只有萧赞这一个外族出声反对。
元子攸只觉得荒唐到了绝处了。
“丹阳王。”尔朱荣也有些诧异,回过头来冷哼一声,“丹阳王客居大魏,迁都的事,似乎不该丹阳王置喙吧。”
“本来这话确实不该由外臣来说,”萧赞道,“不过洛阳古都,未逢兵燹祸乱,亦非危险不可久居之地,将军为何执意迁都?耗费人财不说,他日定都又当重整国事,大魏如何,将军比外臣更清楚,可经得起如此折腾?况且昔日孝文帝耗费心力迁都于洛阳,如今复迁都北上,岂不有违孝文帝之意?外臣请陛下,请将军慎之。”
元子攸唇边才隐约浮出一丝笑意,就听殿下尔朱荣怒道,“萧赞!你算什么,不过惶惶丧家犬罢了!我大魏礼遇你,你才有今日,他日撇下你,你就什么都不是。如此大事,岂由得你这小人胡搅?难道不知河阴之事吗!”
此话一出,四下都静了,元子攸忍不住蹙眉,原以为尔朱荣多少有些悔意,不想他竟又拿河阴之事当做功绩放在嘴边宣扬,正要出声叱责,却见底下萧赞脸色白了白,反而笑道,“诚如将军言,萧赞本就命不足惜,将军又何必拿河阴之事恐吓萧赞呢?不过萧赞一生奔波飘荡,也算尝过亡国之苦,生离死别都见得多了,诸多不幸受则受了,又何忍他人也与萧赞一般?不过肺腑之言,说不得一定对或错,不过将军若是愿意了结我萧赞一生的不幸与苦痛,萧赞又有何可畏?”
“这可是你自己找死。”尔朱荣道,神色阴沉。群臣不由纷纷退开,仿佛他下一瞬就会拔刀杀人一般。于是大殿中央,只剩尔朱荣与萧赞相向而立。
萧赞不言,脸色犹有些苍白,不过大约并不是因为恐惧,二人无声伫立了一会,尔朱荣踏上了一步。群臣脸都白了,只恐尔朱荣这人真的当堂杀人,最后的刹那,萧赞忽地向殿上投去一瞥。
那一眼哀凉,却不是恳求,元子攸忽地想起几年前自己与萧赞一同在昔日的丹阳王府邸里,在延酤里的酒肆中,在城郊的小破庙中,还有……在元子直的墓碑前。如今时过境迁,萧赞还是那个萧赞,他元子攸却早今非昔比,可他的处境不知不觉竟是跟萧赞更相似了。
他忽然明白,这一眼,萧赞是要报答他当日的情谊,其实那于当年的自己,又算得什么呢?
当日独我青眼待他……本不是要他今日舍生为我的。
元子攸自不可能纵容尔朱荣放肆,喝道,“太原王!”
孰料尔朱荣只是道,“陛下不必妇人之仁,尔朱荣今日就为大魏除害!”竟全不理会他的意思。
元子攸大惊,“尔朱荣!”可是他隔得既远,又是病中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眼见尔朱荣真要动手,忽然一个人跪在他身前,喊道,“从兄!”
尔朱荣顿了顿,看清是自己的族弟尔朱世隆,蹙了蹙眉,道,“世隆,你在干什么,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