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皇后低眉顺目,走到他面前,唤了一声“陛下”。
二人并非初见,只是从前那一日元子攸隔着珠帘,未能看清对方的容貌,不过如今听她一开口,立时便分辨出她正是当初请自己宫中相见的人
果然胡皇后也道,“那一日请见陛下,实是唐突,陛下聪慧,而未曾点破我的身份,更是陛下垂怜。”
胡皇后性子温驯,那一日元子攸便已知晓,因而便道,“殿下说的哪里话,昔日我为臣子,何来有唐突一说?”
胡皇后却突然重重叹了一口气,道,“陛下再毋用‘殿下’一称了。”
“怎么?”元子攸一愕,突然明白胡皇后已经出家,以“殿下”称之确乎不妥。虽先前传言元诩的这些后妃的出家都是为太后所迫,她们未见得情愿,可如今胡皇后的反应,显然……是真心不想再与这世事有所瓜葛了。
元子攸本是独身而来,此时更觉得寥落。
眼前胡皇后说道,“我本不过一寻常女子,不过因缘际会而登高位,其实我又有何德何能?我身为皇后,母仪天下,其实对天下又有何建树?却是连内宫和平都守护不能。太后是我姑母,耽于权势,我未能劝阻,先帝是我丈夫,身陷危厄,我又未能为之分忧,而至现在……先帝暴崩,太后横死,千余同族丧于河阴,洛阳空城,大魏将倾,这究竟还是有我之过。”
“事已至此,谁又能脱身于外,道一句无辜?”元子攸长吁一口气,“我为先帝伴读,近十年来与先帝同卧同起,朝夕不离……可我又为他、为这时局做了什么?”
他一抒胸臆,便背转身去,长久地沉默。永宁寺塔正在眼前,看上去还是巍峨堂皇一如往昔,元子攸忍不住呵出一口气,“永宁寺啊……”
他忽然似梦寐般说道,“永宁寺落城的那一年,我只十二岁,他更小,说是天下至尊,其实不过是个九岁的孩童。那一日,胡太后牵着他登塔,塔下无数王公贵妇遥望,整个洛阳的僧侣云集,何止万人,所有人都要来看看这永宁寺如何庄严,木塔如何高耸,大魏又如何辉煌。那一日我站在塔下,也以为大魏会永如这永宁寺塔一般神圣辉煌,不可侵损,又哪曾想过我也会有足可登塔的一天,而大魏……也会有这样任人宰割的一日。”
“一切的开始……都是这永宁寺。”他回想交织起众人命运的最初那一日,眼前恍惚又是当年那个小皇帝,牵着太后的手,在肃立满院的群臣的环绕中,正抹干了眼泪又偷偷朝自己挤出一个鬼脸,于是他笑了一笑,笑容有一丝淡薄的欢喜,“那一日……偏他在太后的怀抱里,吓得哭了。”
胡皇后默默听着,她自然不了解这一段往事,却也能知道元子攸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一时之间对于自己那个早亡的丈夫、跋扈的姑母又多了几分自己绝不能设想得到的认知,原来从前……他们是这样的。
她还来不及感慨更多,又听元子攸悠悠叹了一声,轻声道,“那是我初见他。”
“后来,我成了他的伴读。少年心性,太后又总忙她的事,他既为帝,自无人敢来管束,我与他偷溜出宫去永宁寺何止一二次?永宁塔是不敢再登,只好总拿寺里的僧人取乐,现在再想,虽无大错,可是毕竟皇家佛寺,皇家僧侣,哪容得我们戏弄?就像,就像这个大魏的气数,和我与他的命数,都生生被我们荒唐胡闹尽了。”
“近来我听钟鸣,总是恍惚,恍惚我还是洛阳宫里那个伴读的少年,他也还是天之骄子,那时天下还不曾这样动荡,我也以为能那样庸碌一生,可是命局错乱,他为死尸我为皇。我对他,又怎只是有负?”
他说完缄口,胡皇后看着他的背影,眼见一袭白衣已硬生生被他穿出伶仃之感,想昔日明媚清朗的少年竟也变成了如今模样,不由得她不劝慰,但她还来不及开口,元子攸反对她温言道,“所以,殿……尼师不必太过自责介怀,天下事,很多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也很多……不是左右了便能得自己想要的结果的,就像……就像这永宁寺。”
“天下人总是觉得,仿佛站得高,战火就不会烧到自己身上一样,永宁塔高百丈,那一日母子携手君临,俯瞰尘泥,最后又落得什么下场?”
他终于回过身来,“我本是想来看看尼师有什么需要的,想要回宫还是归乡,只是看来都不必,如今唐突的是我。既有机缘脱离凡尘苦海,于尼师大抵总是好的吧?”他说着笑得惨烈决绝,“只是我……我却要陷在这俗世泥淖里,再也脱身不得了。”
“陛下……”胡皇后忍不住道,“不至于如此的……”
“不,”元子攸望着张皇失措着想要劝慰自己的胡皇后,展颜笑道,“你救不了先帝,也就一样救不了我。所有的路都是自己选定的,虽然乱世里命不由己,可路还是自己走的。”他说着敛容,正色道,“尼师还是尽早离开洛阳吧,洛阳是非之地。”
胡皇后答应,道,“我会为陛下祈福。”
元子攸只一笑,“尼师还是为天下祈福吧,若能为天下消一分灾,便是你我之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