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即四月十三庚子日,晨,车驾迤逦,至河阴。
所谓祭天,也不过是摆给不知谁人看,而图个心安的一场戏罢了。好像祭罢了天,上天就能保佑你安宁长久一样。
从前元诩在位的时候,不一样不曾落下过一次么?可是说到底,可曾承天之佑?
元子攸恍恍然登台,又讥诮地想起很多年前的永宁寺,那时执手共上高塔的母子。当时自己在塔下仰望,固觉恢弘,可是总还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感觉,彼时年幼不谙事,现在想来,是孤远。
永宁为名,高可摩天,难道真的站在高塔上俯瞰过众生,便能得永宁了吗?
不能够的。
如今他俯瞰脚下百官如蝼蚁,再远长风骀荡,黄淮水清,好似天下万物汇集,都只为他一人,他拥有这天下,也主宰这天下。
衣袍漫卷,如人揽袂,总觉有谁并肩与共,共赏河山,可是元子攸回过头来,身畔空无一人。
“……陛下。”待他从高台上走下,见到台下的元劭与元子正,觉得自己这才好像从云间重返尘世,毕竟他还有兄弟,不是么?
元子正脸上满是欢喜,可元劭一双素来飞扬的眉间却怎么看都有几分抹不去的忧色,二人见到他,开口俱是不约而同的一句“陛下”,只不过其中味道,却到底不尽相同。
元子攸来不及说上些什么,尔朱荣也已迎上前来,道是,“下臣已命人整顿车辇,请陛下移驾,暂歇片刻吧。”
“太原王费心了。”元子攸应了一声,他转身,元劭与元子正也很自然地随他转身。
“无上王……”尔朱荣见元劭跟在元子攸身后同去,不由出声唤了一句,待看到元劭回头,目光如电如剑,却又作罢,改口道,“无上王一同也好。”
元子攸哪知道此二人的心思,早在前头与元子正闲聊,说到今日到场的官员,忍不住想起萧赞,便问,“今日你们站得近,知道丹阳王可来了吗?”
“他没有来。”却是元劭赶上他二人,答了一句。
元子攸愕了愕,“莫非……他也逃去南梁了?”话说着,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失落与凄怆。
元子正闻言笑道,“哥哥可真是糊涂了,丹阳王好容易才从南梁到了大魏,哪有再回去的道理?任谁逃他都不会逃。”说完忽然又想起什么,唤了调笑的口吻,“哎呀,我这是又狂悖了,如今,该唤陛下了。”
可元子攸好似不曾听见,只是喃喃低声,“我还真是糊涂了……”
元子正见状,抿了抿唇,又道,“晚些时候便能回洛阳了,也该接韶儿他们回来了。不知道他们成日在荥阳担惊受怕,可瘦了没有。”
“是了,”元子攸笑,“回想也真是觉得可笑。”
唯有元劭在一旁目光灼灼,只是沉吟,许久后感受到兄弟们的目光,一抬头,视线所及处车驾行辕规整,终于不曾多说,只是道,“许是我多心了吧。”
元子攸、元子正听了他这话,相对自以为是地会心一笑,正笑着,忽然后面传来一阵骚乱,有人大喊,“护驾!”向他们疾奔而来。
元子攸才回过头,不防有疾冲过来的大汉一把将他抱起,步履不停,向车辇行营处奔去。元子攸哪遇到过如此放肆的人,一时呆了,过了一刻才想起挣扎,可又拗不过那大汉的力气,眼看自己的兄弟愕然站立原处看着自己,彼此间距离越来越远。
那大汉抱着他直闯入车驾阵中,将他半推半挤般地塞进车辇,好似早就排演过一般,立时便有武士团团围上,口中也道“护驾”,倏忽间已将车辇围得水泄不通。
元子攸早被一路的狂奔颠得晕晕乎乎,刚在车辇中坐直身子,想要探身出去,没防备车辇这时动了,一个不稳间又被重重摔回车中。
眼看车驾背道而去,元子攸急怒之下拍栏高呼,然而身畔的武士只不应声,一身全套的铠甲,在正午的阳光下依然泛着森冷的青色,好似走在身畔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个钢为表铁为内的冰冷无情的机器,元子攸望着他们,一颗心愈渐沉下。
他的掌心已泛了红色,微微地刺痛,车辇已经停下,行不太远,依然是黄河之畔,元子攸放眼看去,黄河水色作金红,奔腾跳跃,一路向东流泻而去。
“陛下,”终于有人探头进来,慰问道,“陛下切勿惊怒,此处已甚安全,余事太原王自会处理,陛下不如稍歇片刻,待太原王赶上,便护送陛下回宫。”
元子攸心里冷笑,表面却不动声色,招手道,“你且过来。”
那武士微微一愕,垂首道,“小的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