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很久,那肉仍不见熟,这等待的时刻让饥饿的人分外难熬,几个伴当便努力忽视眼前的肉,各自用部族的语言天南地北东拉西扯地胡侃,以便转移注意力,元子攸听不懂他们说话。
“他们好些是早年跟着郡公出来闯荡的族人,说的是契胡语言,殿下听不懂吧?”贺拔岳解释说,“我也只略懂一些。”他说着侧耳细听,也不知是他自谦,还是那几个伴当说的话粗浅,贺拔岳脸上不时也露出笑容。
“他们在说些什么?”元子攸也是百无聊赖,便问。
“啊,”贺拔岳回过神来,笑说,“他们说些粗俗无聊的玩笑话,殿下不听也罢。”
元子攸没再说什么,眼看他们言笑正欢,忽然很是羡慕这些所谓的粗人那简单的快乐来。
再过一会儿,那肉味转浓,腥气转作香气,弄得一干汉子难受地抓耳挠腮。
贺拔岳伸手,不时翻动那肉块。狼肉肌理紧致,但到底生活在天寒地冻之中,肉中仍带有些许的油脂,油脂比肌肉更经不住火烤,这时已都变作了液状,随着贺拔岳的翻动,不时有一二滴滴落在火焰里,火焰阵阵颤抖发亮,爆发出令人沉醉的香味来。
边上果然有人已忍不住,“哎——我说贺拔,你行不行呀,差不多得了,我可饿得很了,经不住你这样文绉绉地细火慢熬,来,我自己动手拿了。”
“收手,”贺拔狠狠拍了那人毛毛躁躁伸过来的手一巴掌,转而又仔仔细细地翻动狼肉,“仔细吃坏了肚子,倒要来怪我手艺不佳。”
那人只好讪讪缩了手,眼巴巴地看着贺拔岳,终于贺拔岳一笑,“好了,你自己拿了尝尝吧。”
左右如蒙大赦,一个个伸手去取,大口撕咬,嘴里都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来。
贺拔岳也伸手取了一块,递给元子攸,“殿下尝尝。”待元子攸接过了,他又道,“我手艺不太好,还是向郡公学的,殿下就请将就着吃吧。”
“怎么?”元子攸正想要咬,听了这话又停住了,“郡公手艺很好?”
“可不,”贺拔岳笑,眉目间都有些飞扬的神采,“要论这种事儿,有谁能比得过郡公?”
这狼肉自然没烤太熟,肉里夹带着大量血丝,带着一股野兽的浓浓的腥膻味,肉质也不如那些家畜来得细腻可口,何况还无佐料,对元子攸这样锦衣玉食长大的世家公子来说,吃这狼肉,与茹毛饮血根本没什么分别。
可他连眉头都没皱,就将那狼肉含在嘴里胡乱咬着,又不管不顾地往下咽,吃相竟与那几个外族伴当没什么差别。他这时那身价格不菲的大氅已经污迹斑斑,发髻也半散乱,指尖还留有血迹,要不是仔细看去容貌依然是俊美无俦,犹带二十多年养尊处优积攒下的贵气,又有谁还能认出这正是京里人人称赞的长乐王?
这样的肉,就合该这样的场合吃,这样的吃法,也合该这样的场合用,元子攸身处众人之间,自觉也吃出一份他从没有感受过的快意来。
有一个伴当吃得开心,嘴里狼肉还未咽尽,便仰起头嚷嚷,“今晚大家伙开心,不如我给大家唱支歌吧!”
边上的人立刻开始起哄,有的说他一大老粗,又会唱什么歌了,有的说他别唱得跟杀猪叫一般,弄得大家没胃口,但那人摆了摆手,不管这些人的调笑,顾自开口唱了。
他的声音粗豪,带着些微经年劳苦所致的沙哑,些微的异族口音,配他那支歌,倒正是绝妙。
那是支什么歌呢?歌词不长,寥寥几句,“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是一支异域风情的歌,无人为他伴奏,那歌声便独自在天地之间徘徊。
他一开口,众人便各自缄默。在座的都是胡人,虽然归服汉化或短或长,有的甚或一生都生活在中原,都不曾见过一眼北塞的原野,可他们百多年前的先辈们,俱是草原上驰骋纵马的英豪,他们骨子里流淌的,依然是塞外胡人的血。一时之间,人人俱心生向往。
元子攸想起刚才梦里的草野,与梦里的姑娘,虽然觉得他们与这歌其实并没有什么关联,可还是抑制不住地联想。他想他这一生都束手束脚地困居在洛阳,在上有天子,在下有庶民,他平日里端的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那到底是不是真的自己?他想要的是什么,便是这样纸醉金迷稀里糊涂了却一生吗?
他们元氏不多年前还叫拓跋氏,但这些年来一代又一代地与汉族联姻通婚,血脉里的鲜卑血统越洗越淡,也就离先辈们的生活越来越远。元子攸在朝上朝下与人来往逢迎,场面话说得多了,就似乎是给自己刷上一层又一层的泥封,隔绝了自己的心,连元子攸自己,也常感受不到它的跳动。
这时他却在这一支异族的歌里,时隔多年感受到了心脏的悸动。
“这是什么歌?我从不曾听过。”尔朱菩提不知何时醒了,支着手斜坐在地上,问道。
“他是敕勒人,唱的是他们部落的歌。莫说公子,连我们也没听过呢,倒不知他还有这样的好嗓子。”旁的伴当笑说。
那唱歌的伴当似乎有些羞赧,略低了低头,又立刻抬起,大大方方地笑道,“我长在中原,又哪里会什么部族的歌了?这歌还是跟着前些日子归顺的斛律金将军学的呢。”
“斛律将军也是敕勒人?”底下七嘴八舌,有人问。
“是啊,”那敕勒族的伴当说,眼神里又带了些叹息的意味,“如今同族的人可不多了,真难得遇上一个。”
底下的人听了他的话沉默了一刻。如今天下动乱,连人口庞大如汉族,地位显赫如鲜卑族都难自保,别说他们丁零小族了,族人四散,他乡偶遇,他竟连故原的歌都不会唱,也真真是不幸。
“哎——这歌,有名字吗?”
“有的,”那敕勒族伴当说,“斛律将军说,这歌就叫做《敕勒歌》。”
“这歌我听过。”元子攸忽然说,他声音很轻,旁的人谁都没有听到。
他很年少的时候,曾在长秋寺外听流浪到洛阳的敕勒人唱过他们故园的歌,虽记不清歌词,可是隐约便是这曲调。
那一日长秋寺外行人来往匆匆,唯他这个孩子驻了足。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天边的流云来又去,他足足听那歌回环往复唱了三四遍,那唱歌的老人才注意到他。
那时候他身量尚小,那老人身量却高,老人蹲下身来,视线堪堪与他平齐。
那老人脸上的皱襞就如旱地干涸开裂的河床,那脸上缓缓绽出一个笑来,旁人眼里的丑恶却让他觉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他伸手抚上那老人的脸,他的手小,堪堪只遮住那老人小半张脸颊,老人脸上粗糙的皮肤刮疼了他细腻的手心。
老人也伸手,揽住他的肩,沙哑的嗓音问,“小公子,喜欢这歌吗?”
“……喜欢。”他说。
“这是我故乡的歌,如今已很少人会唱了。”那老人的声音听来就似叹息,可是那时候他不懂。
“为什么?”
那老人笑了一笑,没有回答他。
“这歌,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这歌没有名字,”那老人抚摩他的发顶,他出门前被母亲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微微乱了。那老人仰面向天,空中正巧飞过一只孤独而奇怪的鹰,那老人说,“这是我们敕勒人的歌,小公子要是问名字,那不如就叫《敕勒歌》吧。”
“敕勒?”他也仰起头,那鹰无声飞过天穹,无人注意,“敕勒是什么?”
“敕勒……”那老人微微地笑,“那是天上自由来去的鹰,是阴山生生不竭的草野……是永不妥协的魂。”
永不妥协的魂啊……
元子攸想,只怕他骨子里就是个异类。从前如是,今日之后,更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