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寒风渐起,山中林间,竟稀稀落落又开始飘落雪片。地上融了一半的积雪又重新凝结成冰,二人不得已,放慢了速度。
“这样的日子,郡公竟还进山来狩猎?”元子攸不由得感慨。
“自小便喜欢,”尔朱荣笑,“如今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说起来,我还未谢过郡公救命之恩。”元子攸也笑,“也多亏郡公这癖好,否则只怕我今日便葬送在白狼口中了。”
“殿下何必客气?”尔朱荣摇了摇头,道,“便是我不在,我瞧今日这局面,是殿下为狼所食,还是狼为殿下所杀,还未可知呢。”
“不管怎样,我便是侥幸杀了那狼,没有马匹,也逃不过冻死雪原的下场。”元子攸说。
尔朱荣闻言大笑,“那便算我救了殿下一次吧,其实那也没什么的。”他笑完了,忽然皱了皱眉,望着越下越大的雪,说,“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元子攸本已有些疑惑,眼看将是二月天,依往年的情况,黄河南岸俱已回春,可不知北岸的气候竟如此变幻无常?
尔朱荣在一旁道,“殿下,我们再快些走,若这雪再这样落下去,只怕我们近日难出山了。”
元子攸听了,自然与他一同催马。
然而这雪始终未停,甚至没有减弱之势。慢慢的,并骑的两人之间也都是纷乱的落雪,转头看去已难看清对方面貌。
呼吸之间都是冷意,一开口,便有无数的雪花飘飞进口中,再沁入心脾,两人很有默契,都不再说话。
一片飞雪直向元子攸眼里吹来,最后落在他的眼睫上,元子攸伸手拂了拂,他一动作,大氅上的雪纷纷坠落,大氅又露出原本的黑色。
这样一来,他走得稍慢,被尔朱荣超了前去,还未待他追上,尔朱荣突然勒住了马。
元子攸放缓马缰,走到他身边停住,原来前头有棵大树倒落在地,堪堪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这树横亘道上,也不知是什么树,生长了多少年,枝条甚粗,竟也因这风雪而断折。元子攸但看这模样,便知这显然不是自己和尔朱荣,甚或加上两匹精疲力竭的马能挪动得了的。
他望向尔朱荣,尔朱荣沉声道,“有两个选择,一是绕路,二是等贺拔他们到了,我们一起把这树搬开。”
元子攸没有接话,等他说下去。只听尔朱荣又道,“绕路这一条我殊无把握,兴许更慢,兴许迷失了路你我都要死在这太行雪山上,我看,不如我们先歇一歇,让马也歇一歇,说不能这当儿还能有什么转机。”
元子攸应是。
二人下马。元子攸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积雪走到断树边,和尔朱荣一齐拴了马,让马把他们围在中间。
那树折断未久,积雪还不太多,二人各自在树干下寻了一处积雪浅的地,拿手肘拂拭清爽了,蜷身坐下暂歇。围在身边的马匹散发着温暖的牲畜气味,闻上去没来由地教人安心。它们与身后的断树挡住了大半的风,元子攸一时倒也觉得不那么冷了。
但风依然在。元子攸耳听风声呼啸,在林间发出一种奇异的哨音,头顶的巨树在风中狂乱摇摆,一时真担心有一棵会和自己背倚着的那一棵一样折断,准准砸在他俩头上。
“要是真再有一棵断了,偏巧砸了我们,那也是命了。”身旁尔朱荣忽然道。
元子攸一愕,转过头去,见尔朱荣正看着自己,心知是被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刚好殿下在身边——想请教殿下,”尔朱荣侧过身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问,“死在狼腹中,和死在断树下,到底哪一个更好一点?”他口里说的是死,可是脸上却浑没有恐惧或者悲伤的神色,分明只是将之当做笑谈罢了。
“自然是哪一个在先哪一个更好些了。”元子攸叹道,“若是才逃过狼腹,就死于断树下,或是才逃过断树,就死在狼腹中,那造化也太捉弄人了。”
尔朱荣听了,眼神微微一变,似乎是元子攸的话出他意料。
“莫非郡公已经寻觅到了死的理想方式?”元子攸转眸过来,问。
“若要论死,自然是善终最佳。可自古有多少人能得善终?横死自然是最坏,可若我注定要横死,那我宁愿死在刀剑下,也不愿死于病榻上。”尔朱荣道。
“郡公豁达。”元子攸道,自己眼望着茫茫飞雪,有些出神,“我从来只听人言死之苦楚,却从不曾将之联系到自己身上,我明明已看着身边那么多人离世,可又总觉得,我与他们都不一样,我是不会死的。”他说着极清淡地笑了一笑,问尔朱荣,“是不是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