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昌二年八月,元诩一纸诏书,进元子攸为长乐王。其时元子攸十九岁,年未弱冠,又非袭爵,位列郡王实属难得。
连他自己都有一点点讶异。
“还记得很多年前我曾经说过的吗?”元诩站在上首,说,“我要封你做王。”
元子攸记不得了……很多年前彼此互相许下的心愿,不过是心思未成熟时的灵光一现,时至今日,他还惟愿安安宁宁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便了吗?
至于王爵,其实对他或者对元诩来说都不算什么,可贵的却是元诩将这事一直记到了今日,又不知是顶着太后与朝臣给的多少的压力许给了自己。
元子攸唯有深深拜谢。
他步出殿门,西风刮过,卷落枝上桐叶,飘摇落在他身前。他停下脚步,垂眸下望,眼前白玉阶漫长,阑干上的凉意从掌心一点一点渗进他心里。
夕阳渐垂,暮色代替了明媚,身后巍峨宫殿的阴影顺着白衣无声攀上他的腰脊肩颈,直至将他完完全全笼罩在自己的掌控下。元子攸缩回手掌,鼻端似乎嗅到年轻的王朝静静散发出的死气。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登临这洛阳宫太极殿,却觉得它仿佛在下一刻便会崩塌散作烟沙一般。
他逗留得太久了,乃至出宫门时已是下钥时分,差人在他身后掩上沉重的宫门,发出“吱呀”,腐朽般的声响。
元子攸转身仰望宫城,红瓦黄墙,最明亮的颜色在暮色下也只剩晦暗。他满心只剩下苍凉,暗想曾有多少王朝在这里煊赫而后衰败,又有多少一生令人仰望的人物居于其内,最后也不过化作北邙山上一缕孤魂。宫墙高耸,隔绝凡俗,可对里面的人而言,谁知不是画地为牢,自困其中?
“从今便要唤殿下长乐王了,一时之间还真是不太习惯。”有人在身后说。
“你是觉得这个名字讽刺吗?”
“不是讽刺,美好的寓意总是要有的。”萧赞摇了摇头,“走吧,我已在延酤里占了座。我也想去听听,那个关于我生平的故事。”
“你一定想问,这些是不是都是真的。”萧赞道,“真的。而且只有更甚。”
这些故事在说书人口里翻来覆去地讲述,被咀嚼成了渣滓。元子攸早已没有初闻时的震撼,再看邻座诸人,也都神色清淡恍若未闻,只顾自己喝酒聊天。
“再匪夷所思的事,听得多了,也就不以为意,反倒觉得遥远、不似真的了。”萧赞低声道,“你看,很快就连这些说书人,都不愿再讲我的故事了。”
元子攸没有接话,只是默默饮了一杯。
“你对故国,真的没有留恋吗?”
“你说的故国,是齐,还是梁?”萧赞抬头看了他一眼,“若是齐,我出生前它便已不存在了,它只是我遥远而与我无关的过去。若是梁……”萧赞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大魏也并不如你想象,对吗?”
“其实我并没有想象过大魏。”萧赞道,“不过,我不后悔。”
“若能无悔,可多好啊。”元子攸叹道。
“没什么好的,”萧赞却摇头,“我只是不能后悔。”
二人间一时无话,各怀心事顾自饮酒。待酒过数盏,元子攸推开桌旁的窗,窗外灯火点点,伴着酒招在秋风中飘扬,隐约还是繁华气象,“有个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见。”他最后犹疑了一下,道,“一直以来都是我叨扰你,不如今日,你便做我长乐王府的第一个客人?”
两人站起身来,都感薄醉,步履有些歪斜着走到门外。
不过适才,他们还沉湎于灯红酒绿暖意醉人的假象中,被门外的冷风一激,各自清醒了大半。
时值仲秋,夜晚的风已现出初冬的寒意,天色略略阴沉,夜空孤星闪烁。
二人自喧豗热闹的延酤里走出,心中俱是一空。里外万家灯火,此时已次第熄去,洛阳笼在一片夜色里。星辰下可辨永宁寺高塔,孤耸似接天,钟鸣空灵澄净,伴着脚下落叶碎裂的声响,一时之间,天地唯此二声。
萧赞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顿。
“到了。”元子攸说。他踏上门前的石阶,却发觉萧赞并没有跟上。
元子攸回头,见萧赞落在后头,仰望着门前新挂的牌匾,低声念了一句,“长乐。”一笑复一哂。
“府上简陋,失礼勿怪。”元子攸说。他推开门走了进去,萧赞跟上。
偌大的长乐王府空空荡荡,黑漆漆的,萧赞脚下被不知何物一绊,失声低呼了一句,也没见有人出来张望。
“殿下小心。”元子攸扶了他一把,晃亮火折,推开一间房门,进去点亮了烛火,萧赞好歹才稍稍看清屋内陈设。
其实也就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一把琵琶。
萧赞心中觉得奇怪,可视线却在那琵琶上移不开去,那琵琶似乎触到了他脑海很深处的某段记忆,可他一时又回忆不起。
“殿下且宽坐,子攸去去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