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不过戏言,随口一说,没想竟成真了。
不多日后,梁帝命豫章王退兵,岂知豫章王表面答应,当夜竟连夜带着几个亲信北逃,求庇于临淮王元彧帐下。
彭城失而复得,这对大魏来说自然是意料之喜。元彧派人将豫章王送到都城洛阳,那豫章王收拾停当,便请求拜会元诩,元诩自是准了。
元子攸对这位传奇身世的人物愈发好奇,那日便故意在殿中耽搁了片刻,出殿时将将好与一个正要进殿的人打了个照面。再一问殿外内侍,果然此人便是萧综。
这个人……怎么说呢?元子攸回忆初见时萧综给他的感觉。
南人的身量,南人的容貌,南人的气质。独他一个南人放在他们大魏这群鲜卑族人里头,确确乎乎觉得他与众人皆不同,可是要是把他扔回南梁,只怕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出奇处。
总之,这个人一眼看去,既不像是有什么悲惨的身世,也不像是会写作那一阙《听钟鸣》的模样,甚至也看不出他曾是南梁帝子——他的眼神里,没有悲怆,没有苦楚,没有迷茫,是什么也没有。
元子攸又驻足,多看了他一眼。只见萧综身形略略佝偻,走进殿里去了。
元子攸这才有余暇细想。不由思量这个人有多大年纪,眉间已有了细纹,身形已不再挺直。他明明知道萧赞年纪不大,可总又觉得他那像是历经世上事,尔后现出的老态。元子攸又想,一生如此跌宕,也无怪乎他不老。
自然那时候的元子攸不会想到,这种沧海桑田,一日千年的滋味,他今后也将尝到。
“他说他改了名,如今叫萧赞。”元诩后来说,又压低了声音,“他只怕是真恨梁帝。梁帝一门以下,皆避讳梁帝小名的那‘练’字,连白练都呼为白绢。而他一去徐州,头件事,便是命人将整个徐州的楝树都伐尽了。练与楝,不过音同,为之连树都迁怒,可真是……”
“萧……赞……”元子攸沉吟,“果然。昔日东昏侯长子名诵,他真是要与梁帝撇清关系。梁帝从前宽纵他,不知如今……”
“带州出降到底非同小可,何况这萧赞做事也太绝了。”元诩道,“据说是梁帝震怒,将萧赞的生母吴夫人废为庶人,复又赐死,将萧赞从宗室除名,又改他留在南梁的幼子姓氏为悖……可不到十天竟又反悔,恢复萧赞宗籍,复了其子萧姓,还封为永新侯,让他主持吴夫人的丧事。至于吴夫人的封号,自然也是恢复了,还给她加了谥号为敬。”
“弄得我也不知道,梁帝当初的震怒究竟是不是只是寻个台阶,做给他人看的。”元诩顿了顿,自己有些出神,叹道,“他对这豫章王……可是真好。”
“这一父一子,都是不可理喻。”隔了会儿,元诩回过神来,砸了咂嘴,“这萧赞向我请求在馆舍为其生父东昏侯举哀,服丧三年,我看我就准了吧。当初他叔叔请求先帝没能得到的,我就给了他好了。此外的,赏赐财物,封丹阳王,就让他先在洛阳住着吧。”
“陛下可打算用他?”元子攸问。
“我也不知。”元诩道,“先帝重用齐王,可我总觉得萧宝夤心术不正,并非忠于我大魏,其志在复国。萧赞既是他侄子,未必不会如他一般想法。而彭城一事,若发生在我大魏身上,我可便成了第二个梁帝了。”元诩笑了笑,又正色道,“不过,眼下还是先等萧赞服完丧期吧。”
“陛下果然是长大了。”
元诩一笑,“关于萧赞为东昏侯举丧一事,我打算请宗室公卿们前去凭吊慰问。一来安其心,二来……东昏侯再一生荒唐,好歹也是一朝君王,落得个潦草收场的下场,毕竟可哀。”他吸了一口气,又道,“顺便,也好让众人在朝堂外有个借口见他,多一人去,便多一人意见。萧赞此人,只凭我在宫中朝上相见,实在难以捉摸清楚。”他抬头对元子攸说,“你若是愿意,便替我去一趟,我倒想知道,朝堂上的场面话之外,他会与你说些什么,他精心粉饰的面具下,是不是真是狼子野心。”
“自然,”元子攸答应,“过两日我便去一趟。”
他答应得痛快,便是元诩没有如此请求,他想他也会去接近萧赞,如今他反庆幸元诩给了他如此绝妙的借口。
其实在当时,便是民风粗犷如大魏,大多人也是不能理解萧赞的。元子攸后来在路上遇见了不少苦着脸的王公贵族,嘴里嘟囔着陛下给的好差使,进了萧赞的馆舍客客气气寒暄数句,连路都不多走一步,人也不多待片刻,便又匆匆忙忙告辞离去,出了门,便松一口气,结伴去延酤里喝酒去晦气去了。
元子攸回顾自己前半生,虽然父亲早亡,母亲、庶兄又相继去世,但到底半生顺风顺水,绝少不如意,与这些王公贵族的经历何其相似,可不知为什么,自己这一回却站在了阶级的对立处,对萧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真只是为了一支曲,或者为了秀娘,为了大兄?也并不是。
只怕是为了自己。原来从那个时候,他骨血里就有与萧赞相似的东西,在彼此的吸引下,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