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希偃耐心道:“礼法如此,但凡事有例外,备受器重的阁臣也会被恩赏带子嗣入宫,去年江首辅便带了长孙。”
冯令仪“哦”了一声:“那往年是谁跟着您入宫?”
冯希偃没有马上说话:“……你大哥十岁之前是跟着我进宫领宴。”
冯令仪点头,不再问了。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冯令仪撩开帘子看外头,天还是暗沉沉的,不知道马车走到哪里了,身后父亲说:“把帘子拉上吧,你的风寒才刚好。快到西华门了,一会儿你随着老太太她们去咸福宫请安,过后会有人带你来奉天殿的。”
“和嫔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沉吟道:“她虽是你长姊,毕竟入宫多年,已是皇室中人,你见了她要恪守礼仪,不要多看多说。”
冯令仪心里便有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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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华门尚在皇城外围,领宴的贵人们皆须在此下车,步行入宫。侯府女眷在此与景川侯分手,冯令仪跟在苗氏等人身后,夜风十分凄冷。领命而来的内臣带着他们往西边走。
宫道并不很宽敞,两边五步一个把守的程子衣戴甲侍卫,玄色铠甲隐隐折射出冰冷的锋芒。进了一处角楼之后便不再见侍卫了,应是已入内廷。冯令仪今日穿的里衣是用东察合台部那边产的细毛羊羔出生时的胎毛所制,不过薄薄一层,上身立觉热意,因此在寒风中走了这么久,不觉寒冷。
她本以为皇宫是有如仙境一般阔大光亮的殿宇,然而走进内廷却微微感到失望,只是楼宇较民间更加密集,雕饰更显华丽雍容一些,反而让人备感压抑窒闷。
内臣一路上除了轻声提醒夫人们脚下石子之外,并不多话,走到一处门前才站住脚道:“夫人们稍候,咱家进去通报。”
冯令仪抬头看去,面前是一座黄琉璃瓦门,其上石壁雕刻“咸福门”三个大字。
苗氏客气道:“劳动公公。”
等那内臣往门里去了,彭氏小声道:“娘,咱们往年过来,并不用站在宫外等候的……”
苗氏轻声喝止了她:“噤声——少看少说!”
彭氏立刻闭嘴了。
等宫人出来满面笑容地请他们进去,苗氏才压低声问那宫人:“邹姑娘,娘娘是否身体有恙?”
原来是同侯府认识的宫人。
邹姓宫女搀扶着苗氏向前走:“您多虑了,娘娘大喜啊,昨夜除夕,圣上驾临咸福宫,如今还未起驾呢!”
饶是苗氏见惯了世面,此时也有一瞬愕然:“什么?!”却并没有太多的惊喜。
邹姑娘笑道:“娘娘也高兴得什么样呢,圣上听夫人们已经来了,便说苗氏是侯爷的母亲,不是外人,也可一见,夫人们走快些,圣上在里头等着!”
章氏、彭氏都有些慌乱。按礼,她们虽是外命妇,却没有资格瞻仰天颜的。
冯令仪默默随长辈们往里走。进门之后只见四扇木屏门影壁,绕过影壁迎面就是三间黄琉璃瓦庑殿顶的高大正屋,这便是正殿,门上一块不大的黑漆描金匾额,书“咸福宫”,左右东西配殿各三间,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山墙两侧有卡墙,设随墙小门通后院。
宫院中站着许多穿相同制式葫芦景补子和蟒衣、戴纱帽的内臣,穿山游廊四角都站着穿紫色圆领窄袖缕金袍的宫人,内臣与宫人头上都簪着乌金纸裁成的闹蛾,也有簪草虫、蝴蝶的,是应节日之景。宫院各处虽张挂春联、桃符,柏枝柴焚烧作响,过年的喜庆却根本压不过无处不在的森冷氛围。
高大的内监守在正殿门前,槅门大开着,邹姑娘引着夫人们进了殿中。
冯令仪根本不敢抬头,只余光紧紧盯着前头苗氏和婶娘的动作,跟着她们走了几步,下跪磕头:“叩见圣上、和嫔娘娘。”
上头一个沉稳厚重的男音:“免礼,赐座。”
紧接着响起一道十分娇俏的声音:“圣上真是的,偏要挑这个时候见祖母、婶娘们,女儿马上就要去给皇后娘娘朝贺了,瞧您把夫人们吓的,好不容易盼到今日一见,圣上杵在这儿,时辰又不多啦!”说到最后故作惋惜地小小叹气。
皇帝朗声笑道:“若是为着朕打扰你们骨肉团聚,不如再做补偿,和嫔生辰日,你们再进宫来贺她千秋吧。”
夫人们都应喏:“臣妇遵旨。”
和嫔惊喜道:“圣上一言九鼎,可不能反悔,女儿明日便要禀明了皇后娘娘的!”
皇帝随意道:“这是自然,若不放心,不如朝贺完了留在坤宁宫跟皇后说了再回来。”
和嫔的笑声更加喜悦了,皇帝和煦同苗氏叙话:“老太君身体可好?今年高寿?”
苗氏沉稳道:“谢圣上挂怀,臣妇如今六旬有五。”
皇帝便“唔”了一声:“老侯爷去得早,老太君一手拉拔仰川,劳苦功高,要安享天年啊,仰川若是哪里不遂您的意,尽管上了折子,朕替老太君做主!”
这话自然是说笑意味更多,苗氏应景笑道:“侯爷为圣上尽忠便是对臣妇最大的孝顺了,臣妇只管含饴弄孙便是。”
“老太君这话有理,今年侯府可不多了个小金孙么——来,这就是令哥了?上前给朕瞧瞧。”皇帝竟然说到冯令仪了。
和嫔仿佛此时才注意到冯令仪:“哎呀,瞧我,一见了老太太什么都不顾了,连弟弟都没有看到。”她说着走了过来,亲自拉着冯令仪的手往上头走去。
皇帝不等冯令仪再次下跪便道:“好了,不必拘礼,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