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段她一直在梦境中反复,浑浑噩噩地难受,却也没有那么快醒过来,或许是昨晚的车祸现场再一次击破了她搭建好的心理防线。
梦里。
她回到了自己刚被接到黎家老宅的那天。
零九年,春。
黎幼听刚满十二周岁。
之前的十几年里,黎幼听没住过那么气派的房子,她们家生活在南方城市,温润水乡,一百多平方的学区房,装修很温馨。
她从没有见过爷爷奶奶,逢年过节也只去定居在新西兰的外公外婆家,偶尔会听到爸爸与她谈起黎家,但是更具体的,她理不清楚,频繁提及的那两年是她过完十岁生日之后。
晚上临睡前,妈妈抱着她,唱完英文儿歌,嗓音温柔的商量:“听听,爸爸可能要带我们去北城生活,你愿意吗?”
“北城是哪里啊,有外婆家远吗?”
黎幼听眨着荔枝似的圆眼睛,脸颊两侧还有一团婴儿肥,懵懵懂懂的。
沈素婉垂下眼,眸光潋滟如水,耐心替她解答,“不远,在地图的北边,冬天干燥,冷空气很强,那里会经常下雪。”
黎幼听以为妈妈是担心她太小,不能够适应北城气温,她动了动脑袋,翻过身,膝盖跪在床上,扑进沈素婉怀里,两只手搂着她的脖子,鼻尖嗅到家居服领口山茶花的浅香。
她懂事地说:“妈妈,我很喜欢下雪,等到了冬天,我要堆一个胡萝卜小雪人。
“爸爸,妈妈,还有我。”
“——我们一起拍许多许多张全家福!”
后来,黎幼听的确住进了黎家老宅。
但只有她一个人。
好像没有其他人喜欢她。
叔伯有儿女,自然顾不上她,婶婶们每次与她说话也总是拿腔拿调,要么这件事该按时做完,要么下午茶的甜点不该多贪嘴。
那群同龄的小孩也和她没有共同话题,他们擅长讨论一些看似高级且深奥的东西。
黎幼听却不喜欢,她对遇到坏天气时观察燕子低飞,蚂蚁搬家更感兴趣。
等在老宅又过了几年,黎幼听学会了察言观色,也明白他们那些人为什么不喜欢她。
大概是觉得她蠢笨,又不爱说话,还有就是她有一个当大学老师的爸爸和作曲家妈妈,这在家族企业里仿佛是触了红线的职业。
天然备受歧视。
她的这点小发现,最终也在黎家请来的看护阿姨身上得到了验证。
那年冬天。
黎幼听偷偷避开所有人,绕过雕花廊柱,走到台阶下面看雪。
她穿着毛绒披风,戴着围巾,一个人站在漫天雪地里,仰起头,伸出掌心接簌簌雪花,又安静地等待着它无声无息地融化。
最终变成她掌心里晶莹剔透的水珠。
冰冰凉凉的。
“你喜欢下雪?”
或许是观察得过分仔细,听到有人说话时黎幼听吓得瑟缩着脖子,顿时像一只想要把自己隐藏起来的小鹌鹑。
“你喜欢北城的冬天?”
那道清亮的男声再次响起。
黎幼听抬手,拉了拉包裹在脸上的帽子和围巾,转身看过去。
男生穿着一套黑色西装,脖子里打了个精致的小领结,耳朵上挂着毛线耳罩,薄薄的一片,他就那样站着,仿佛感受不到冷似的。
黎幼听小声疑惑道:“你不冷吗?我妈妈说北城的冬天会把人冻出病来。”
男生不答话,始终站在台阶上,风卷着雪花飘过他发梢,风一过,他看到面前女孩露出来的眼睛,宛若泉水般清凌凌,比他从前在拍卖会上见到的各类宝石还要漂亮。
他还是冷着一张脸,摇摇头,“不冷。”
——咯吱——咯吱
脚步踩在松软雪地里才会发出的响动,是有人朝她这里走来了。
黎幼听刚抬脚准备溜。
阿姨出现在墙角,喊道:“小小姐,你忘记大伯母是怎么教你的了吗?女孩子不能顽皮,赶紧回房间练钢琴,外教老师还在等你呢。”
“哦。”
黎幼听拉下帽檐,无奈地应声。
说完话,阿姨才瞥见有人站在那儿。
她上前一步,拉着黎幼听的胳膊走过去,面带微笑,毕恭毕敬地说:“谢先生,您来了。”
“听说请了钢琴老师,父亲让我过来旁听。”他嗓音仍旧淡淡的,不喜不怒,年纪不太大,却平白多出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阿姨点点头,“好,老师已经在钢琴室了。”
她又推了推黎幼听的肩膀。
“小小姐,记得叫人,按照你们俩的辈分来说,你应该要叫他一句小叔叔。”
小叔叔,谢庭路。
黎幼听迟疑着没说话,她喊不出口,他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何况她记得他,上回家宴,是他往她手里塞了一杯橙汁。
酸,涩。
直到现在想起来舌根还泛着难言的苦意。
可谢庭路当时偏过头,认真问她:“苦吗?我故意的,用破壁机把籽打进去,就会发苦。”
黎幼听用吸管在玻璃瓶里搅拌,充分融合后又尝了一口,她说:“还是被逼着学钢琴更痛苦,我讨厌钢琴,我想学画画。”
谢庭路明显停顿了下,他没想过她会有这个回答,他以为,她也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
原来并非如此。
她也有隐藏起来的,锋利的小狐狸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