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沉水香的青烟在光束中蜿蜒升腾,缠绕着去年安南进贡的珍品——十二扇紫檀屏风,那精雕的蓬莱仙山图上,山峦间镶嵌的螺钿在暗处泛着幽蓝的微光。
东面整墙的琉璃花窗将上午的日头滤成七彩光斑,正落在御座后那幅《飞天神女图》上,画中仙娥的飘带仿佛随着光影浮动。
皇帝已褪去沉重的十二章纹冕服,换上一袭月白绫纱常服,正背对殿门立于青铜仙鹤灯台前。
衣襟处以银线绣着细密折枝牡丹,腰间束藕荷色丝绦,末端缀两枚青玉双鱼佩——此乃三年前万寿节世安公主所献。
她身旁那盏三丈高的灯树缀满南海明珠,此刻却未点燃,使得御案上摊开的奏折朦胧成一片。
左侧的鎏金博山炉旁,半卷《臣轨》竹简随意搁置,绢绳散开如垂落的蛛丝。
焕游笙皂靴踏过织金地毯,殿角铜漏的滴水声骤然清晰,应和着檐角铁马被北风吹动的泠泠清响。
皇帝回眸看她,袖口三层蝉翼纱随动作漾开涟漪,腕间仍戴着朝会用的金镶七宝镯,暗红玛瑙在素净衣料间格外醒目。
发间除一支素银簪,还斜插一支花房反季培育的丹桂,花枝上晨露未干,滴落肩头织金披帛的缠枝纹上,洇开一小片深痕。
这十年,她老得很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眉目不似年轻时那般锐利逼人,姿态却更显从容。
就像此刻她未戴护甲的手指,正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那是独处时才会显露的松弛姿态。
皇帝见焕游笙行礼,虚抬手腕免了礼数,方道:“游笙如今在朝堂上,倒是愈发爱躲清闲了。”
焕游笙心领神会,亦不局促:“诸位大人皆十年寒窗,历经重重遴选正途出身,论学识见地,多半在臣之上。臣自知才疏学浅,岂敢在军国大事上妄言?不过是记得陛下曾盛赞司徒阁老为治世能臣社稷栋梁,故而见贤思齐罢了。”
“不必拘礼,坐吧。”言罢,皇帝先行落座,“今日留你,实为世安一事。”
焕游笙刚落座,便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公主殿下?”
皇帝微微颔首:“正是。世安性素惫懒,今日却难得起了个大早,寅时(凌晨3时至5时)就候在殿外。一见朕,二话不说便跪求与驸马和离。你与世安是手帕交,此事你如何看?”
焕游笙略带尴尬却不失分寸:“这婚姻之事,臣实属生疏。然公主乃天家血脉金枝玉叶,自不可受委屈。无论如何,驸马惹公主不快,总须惩戒。陛下大可召其入宫,责打一顿再送回府去。”
皇帝闻言失笑,连连摇头:“倒是朕糊涂了,竟忘了游笙尚未成家,问你可真是问错了人。若依你所言,世安还不知要骄纵到何地步。朕还是自行斟酌为妙。”
焕游笙也不赔笑,仍是一本正经,反令皇帝更觉有趣。
半晌,皇帝笑罢,忽又提起:“说起来,游笙年岁也不小了,可曾想过何时成亲?可要朕为你赐婚?”
焕游笙与慕容遥是魂灵相契合,对成亲只觉婚仪繁琐,何况二人如今皆无高堂敦促,所以根本没有这个计划。
当然,这些不便向皇帝明言,倒另有个十足的理由。
“扶南尚需为父守孝两年,这事急不得。”焕游笙语气格外诚恳。
大启以孝治国,高祖《旌表孝友诏》明言“士有百行,孝敬为先”,将孝道列为立国根本;圣上亦强调“奉国奉家,事君事父”之忠孝一体;律法更明文规定,守丧期间宴乐嫁娶者论刑。
如此,皇帝自然无话可说。
但又有一点,服丧的是慕容遥,而非焕游笙。
“即便如此,游笙既在朝为官,府中庶务也需有人打理。不若先择几位侍君入府?”皇帝道。
大启男子可三妻四妾,受皇帝影响,女官亦多纳三夫四侍。
焕游笙不便直言什么专一。
她答道:“臣本有此意,亦不乏想往将军府送人的。但臣担忧其别有所图,臣又实在直性,恐不能及时察觉,反为陛下增添烦扰。再者,扶南官居七品,亦不同于寻常男子。好在赤佩很机灵的,做事也妥帖,府中这些年也不见纰漏。”
皇帝思及焕游笙作为羽林大将军的特殊性,又想到赤佩是自己安排进去的人,便彻底歇了心思:“罢了,你总有你的一番道理,婚嫁之事终须你情我愿,朕就不越俎代庖了。”
“谢陛下体恤。”焕游笙心中一松,起身作揖。
“时候不早了,你也退下吧。”皇帝道。
“是。”焕游笙行礼退出殿外,攥了攥濡湿的掌心。
她回去时路过明堂与天堂之间的回廊,恰见庆王正在训斥宫人。
小剧场:
慕容遥: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