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座上走下来,原本在下方站着的下属见了他马上像两侧退去,垂下头恭敬待命。他打量着言无咎,饶有兴趣问:“你可知我是谁?”
言无咎抬头看他,这样大的排场,这样冲天的邪气,任谁都知道他不是什么好鸟。言无咎不吃他的糖衣,也视他的炮弹于无物。
“就算听见,也只会脏我的耳朵。”言无咎道。
教主不怒反笑:“现在的年轻人,见识浅薄却眼比天高啊。换做我以前,该割掉你两只耳朵泡在酒里洗一洗。”
“如今嘛,看在东方堂主替我做了一件险事的份上,便放你一马。”
“不必——”言无咎开口,他还欲冷嘲热讽一番,却被东方盛的声音盖过。
对方大声道:“多谢教主开恩,属下不胜欣喜。教主有令,义不容辞。”
言无咎瞪大了眼睛,他手指扣在轮车边沿,欲张口反驳,却看到东方盛婉拒与恳切的余光。
他……在求谁?
让他露出恳求眼神的究竟是那个教主,还是……我?
……
“你生气了吗?”东方盛问。
他们如今回到东方盛在黑木崖上的住所,院中青竹掩映,甚是清幽。有身量纤细样貌姝丽的女郎迎上来问安,东方盛摆摆手让人下去,依旧自己推着言无咎的轮车走。
“百无一用,哪有生气的资本。”言无咎恹恹道,“倒是让你为难了。”
东方盛默然不语,半晌,在言无咎差点怀疑他是在默认的时候,才听到他带着颓丧的声音:“是我的错。”
又说这句话,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
他干脆改名叫东方认错算了。
言无咎烦他这样,也烦自己添的那些麻烦。那名叫任我行的教主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东方盛此次遇到的艰险一笔勾销,日后还不知道要给他多少小鞋穿。
言无咎倒是热衷于刺得这种人怒火中烧,也能将这些看起来就不干不净的人全都送上早死之路,但是他这样做了之后呢?他拍拍屁股走人,东方盛又该如何自处?他先前两句话说得倒是旁若无人,东方盛却要为这两句话埋单。
当真是挂记越多活得越烦。他心底抱怨道。
言无咎不想听东方盛说那些“要不是他也不会……”之类的傻话,不管是卖可怜还是当真这样觉得,听得多了就犯闷。
“我乏了,劳你安排个地方让我休息。”言无咎道。
他手指支住头,显得很是倦怠模样。
东方盛望著他,眼中又有温和神色渐渐浮现,“我遣人安排好了,无咎哥看看合不合你的意。”
待他送言无咎回屋,将安置好后,背身出门,等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是一片冷凝。
任我行……他反复在嘴里咀嚼着这个名字,第一次涌上这样真切的恨意。
在在意的人面前向另一个人卑躬屈膝、谗言献媚的感觉;保护不了自己在意的人的感觉,他体味到了,真是让人无比厌恶。
言无咎的轮车在运上来时被碰坏了半边车轴,推起来磕磕绊绊,若不是东方盛用力托住一边车轴,只怕言无咎的身子都要颠散架。
他们既然这样对待轮车,之前又怎可能对言无咎体贴?他可是连坐在马上都会疲累的大夫,却被任我行和他的下属折腾成这样。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他还在为我考虑。
东方盛看得出来,言无咎是会说出“士可杀不可辱”这类话的人,他虽从未明确表示过,但东方盛早就见识过他如魏晋般的作风,将生死置之度外,同时又格外在意姿容仪态。那药谷之中原本栖息的,是否也是魏晋末期避世之人呢?
他的指甲陷进肉里:将他从那样潇洒的地方带出来,却又让他忍受当今的屈辱……这就是你带他来黑木崖想要的吗?
“堂主……”有婢女小声唤他,这二字此刻听来也好像讥讽。
说到底,不过是区区堂主。
倘若将这二字换为“教主”,一切是否会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