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昏天,风卷细尘磨蚀夕阳,霾黄天穹压住梅江轮廓。
水洼在石板路上膨胀、蔓延,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色与摇晃的树影。
自墓园踽踽折回,冷鸢鬼使神差般,决意前往旧宅探视。
当年,大伯儿子的未婚妻坚持婚后必须拥有独立居所,否则拒绝成婚。
大伯无奈下,只得厚着脸面,向刚失去双亲的冷鸢提出请求。
彼时的冷鸢,不过小学毕业,面对大伯的请求,虽心中不舍,却亦深知自身无力扭转局势,终咬牙应允。
不曾想,寄人篱下的生活如此艰辛。
所幸,一切终将过去。
刷了漆又掉色的木珊门被人推开,迎面扑来的是刺耳的争吵与辱骂声。
夹杂一股淡淡的灶火味。
小两口又在争吵。
没日没夜,没完没了。
客厅内能砸能摔的全被大嫂摔得粉碎,地板上满是碎片,一片狼藉。
她的到来并没有让小两口战火稍歇,反似烈火逢油,愈燃愈烈。
两人眼眸凌厉,字句皆淬了毒,将胸腔内淤积的怨怼劈头掷向对方。
大嫂愤怒地咆哮道。
“我警告你,如果你再和厂里的那个狐狸精走那么近,我就把你的那玩意儿剁了!”
大哥亦不甘示弱回敬道。
“你能不能别每天神神叨叨的,跟街头的疯婆子有什么区别?真不知当初怎么看上你的!”
“你说谁疯婆子?你天天和那女人眉来眼去,当我是瞎子吗?上次在车间门口,她还故意往你身上蹭,你当我没看见?”
“你简直不可理喻!”
大哥涨红了脸,音量陡然升高。
“那是同事正常打招呼!你要这么扭曲事实,咱们干脆离婚算了!”
语锋愈发凌厉,字字皆剜心。
满地残骸间,昔日的温情与誓言,早随风散入昏黄的暮色中。
半敞的窗户隐约渗入嘶蝉声,冷鸢漠然掠过两人痉挛般的面容。
廊道狭长,将她的背影吞入一间逼仄的幽室。
门板阖上的刹那,吱呀声将满室破碎的光影隔绝在外。
家庭纷争在她眼中无异于蝼蚁间的厮杀,毫无意义。谁对谁错,谁痛苦,谁煎熬,皆与她无关。
世间遍布破碎的家庭,她无意充当修补裂缝的愚者。
这间狭小的卧室曾是一间书房。
彼时冷鸢在让渡整栋宅院时,只向大伯提出了一个近乎冰冷的请求:
留下一间房,存放爸爸妈妈生前的物品,以及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珍贵回忆。
苔黄的墙砖渗出点点霉斑,青苔在昏黄中泛起暗绿色的光。
湿度在膨胀苔藓爬上砖缝,无声涨满墙角。
冷鸢鼻腔忽被一缕陈年的酸涩刺中,潮湿的钝痛在呼吸间迂回。
墙角沉木桌案上,静立着一帧泛黄相框,玻璃内封着一家三口褪色的影。
长时间无人打理,镜面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寻来一块旧布,小心翼翼将模糊了三人面容的尘灰一点点拭净。
露出原本笑容可掬、幸福洋溢的眉眼。
“爸爸妈妈。”
她轻轻喃了声。
我是不是过于自私?
对他是不是太过不公?
该陪伴父母,还是去见识广阔天地?
她难以抉断。
或者说,取决于裴野。
更深层处,取决于他喜欢的程度。
是否愿意替他爷爷赎罪?
是否愿意承担所有的后果?
她捏了捏山根,酸楚自鼻尖攀附眉间。
愈是按压,酸意愈是猖獗,甚至顺着眼角蔓延至太阳穴,连带整个头颅隐隐发胀。
行至窗前,稍一用力,经久失修的旧窗豁然敞开。
天光大亮。
残存的最后一缕黄昏泼洒在龟裂的地板上。
掠过晒烫石阶的晚风涌入,燥意尽散,蝉鸣淡成天边余音。
气流有了方向,一波波推着闷风灌入耳廓,恍惚间辨不清是蝉在逐风,还是风在搬运蝉的狂热。
只是将耳畔的世界搅成一片沸腾的、绿色的歇斯底里。
她立于光影交界处,眸中映着破碎的霞色。
向前看?
抑或自私一回?
不回头,不妥协,只是向前。
答案在风中,路在脚下。
蝉声、风息、暮光,兜住所有犹豫与彷徨。
她阖目轻叹:
听凭天意,或凭己心。
客厅的辱骂声不知何时消散,一时寂静。
冷鸢蜷缩在潮霉侵蚀的纸箱前,双手颤抖着翻开泛黄卷边的旧日记。
「今天认识了一个小男孩,他的小脸哭得脏兮兮的。」
「爸爸妈妈让我离他远一点,因为他的爷爷是我爸爸工厂的老板。」
「但他看起来好可怜,因为他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只好和爷爷一起生活。」
「我们成为了短暂的朋友,因为他两个月后就要离开了,要回到大城市去上学。他说他会记得我。」
所以,裴野,好久不见。
时间在密密麻麻的字痕间凋零。
天际最后一抹黄昏隐循。
黑暗四面八方漫溢,将万物轮廓渐次晕染模糊。
似稳未稳的呼吸声清晰可辨。
比浓浓烟雾先来的,是一声撼天震地的煤炉轰鸣。
冷鸢心跳骤然漏掉一拍,刹那间刺醒浑身的知觉。
本能自地面腾起,久蹲麻木的双腿滞重,踉跄着向房门疾扑。
手刚触及门柄,灼热浪风已迎面扑来,爆炸的冲击波将门板猛地向内挤压,剧痛从手腕传遍全身,整个人被重重掼回地面。
“咳……咳咳!”
浓烟顺着门缝钻入逼仄空间,呛得她喉咙肿胀,疼痛难耐。
想喊“救命”,但发出的声音沙哑破碎,像在漏气,完全无法传达清晰的呼救声。
四壁堆叠着朽败的纸箱,毫无水源可言。
干涩的布料紧贴面颊,却难抵刺鼻的煤气味。
挣扎着爬向唯一的窗户,指甲抠住窗框,却发现玻璃早在巨响中震碎,更何况还是在四楼。
跳与不跳皆成死局。
纵身一跃或许能搏得一线生机,而蜷缩不动唯有死路一条。
厨房方向的火光隐约透来,冷鸢慌乱摸索着抓起手机,屏幕在幽暗中亮起微弱的光,信号格却尽数熄灭。
爆炸震坏了通讯线路,只能按下紧急呼叫键,回应的唯有机械的“无法连接”提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