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里都是血腥气。
黏腻的铁栅栏生了锈,上头新红叠旧红,光是闻着看着,就差点要吐出来了。
在那片阴暗里,白栖枝乖巧地坐着。
她是被请到衙门里的,到底是林听澜发妻,那些人对她还算客气,没有为难于她。
衙门的偏堂原比白栖枝想象的要简朴许多,没有高悬的“明镜高悬”牌匾,没有森然罗列的刑拘,只有一张褪了漆的榆木大案和几把还算干净整洁的官帽椅。
“大人,林白氏带到。”
白栖枝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辩驳也逃不过冠以夫家姓的结局,索性,她没有反驳,只是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地朝案上那埋首案卷之人缓缓道:“民妇白栖枝,给大人请安。”
案上人顿时抬起头。
那是淮安新来的知州,是个熟面孔。
李延。
李延哪里能想到,这所谓的林白氏竟是当年那场宴会上,能在飞花令中说出那句“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做结尾的白栖枝?
他更没想到这位林家的表小姐,居然就是鼎鼎大名前任书画院翰林白纪风之女白栖枝。
只是一时不见,她看起来成熟了,憔悴了,站在这里,容貌未变,但他却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也不知道长宴是否还能认出这杆如翠竹般屹立挺拔的少女来?
可就算认得也没用了——
如今,他们两人隔着案牍两两相望,她需得先是林听澜之妇,后才能是她白栖枝。
更何况是宋长宴?
“白小姐。”
到底是公堂之上,李延忍住这一阵恍惚,正了神色朝案几对面的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坐。”
白栖枝福了福身,从容落座。
“白氏,你可知为何传你到衙?”
“可是为林家与前任知州大人的那笔茶叶买卖?”
“不错,这上面记着,上月十八,林家茶庄向知州衙门供茶五百斤,价银三百两。这笔账,你可认?”
“买卖确有其事。不过——此交易之具体商谈、条款议定、乃至最终拍板,皆由林家家主及其亲信一力操办。栖枝虽居林家,却人微言轻,未曾参与其中决策。在林家,栖枝不过帮着记些流水账目。但凡大额交易,皆需家主画押为凭。那账册上的画押,不过是例行公事,证明账目经我手核对过数目罢了。望大人明鉴。”
“本官问你,你既知这笔买卖,可曾觉得有何不妥?”
“的确不妥。”
白栖枝直视着李延,没有半分心虚:“只是彼时我曾于私下言及其中或有隐忧,惜乎无人听信。”她顿了顿,忽地低声问道,“大人可曾细查过这批茶叶的‘茶引’?”
堂内空气骤然一凝。"茶引"二字一出,连那书记员都停了笔,惊诧抬头。
白栖枝不待回应,继续道:"《大昭律》有载:'茶户所产之茶,必输于官所设局,若私售于市,或匿而不送者,没其茶,并依其值计罪。凡贩茶之商,须持官所颁茶引,无引者以私贩论,罪之甚严。若私茶出塞,售于夷部,或越境而鬻者,依军律治之,不贷。'"
她一字不差地背出律条,声音不大,却如重锤般敲在李延心上。
李延凝眉不语。
那些茶引他是见过的,其中蹊跷,或许不得能说,但……
白栖枝神色不变。
她伸出三根纤细手指:
“其一,林家茶庄近年产量,大人一查便知。五百斤茶叶,远超其常备之量。这骤然多出的茶叶,从何而来?是提前囤积,” 她收回一根手指,“还是临时收购?若是收购,可有合法‘茶引'”
“其二,”又一根手指弯下,“前任知州大人采买之价,据闻颇为‘优厚',每斤六钱银子,远超市价四钱。若仅为本地消费或寻常送礼,何须如此高价?这高价,是意在行贿,还是——”
意在弥补某种‘特殊'运输之高昂成本与风险?
只是这句话白栖枝没有说出来。
言尽于此后,她和李延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后,连带着最后那根手指也弯了下来:“其三,知州大人身份贵重,采买大宗货物,本当交由官办或有深厚根基之大商行。林家虽在本地薄有名声,然根基尚浅,何德何能独揽如此大单?”
三个问题如三把尖刀,剖开了表面看似寻常的茶叶买卖下,可能隐藏的朝廷隐晦秘辛。
时局动荡,朝中不稳。
里头的东西外面人瞧不着,但白栖枝恰好做过里面人,由是,纵然她如今在外头,对于里头的那些事,她也还算能窥得半分。
而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得,唇畔微动,做了个没声色的口型——
那位大人。
李延神色忽变。
白栖枝就知道花花不会骗她,曾说过白家灭门惨案一事是由朝中一位大人物主导。
可惜她还是不懂官场,不知如今皇权下头,万民之上究竟是哪一位大人物在主导?
她猜、她想、她朝李延讨要来三日之期以保这件事消逝在淮安之内。
所以,她回来了。
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她来讨债了。
夜里暗风迭起。
沈忘尘听闻白栖枝沐浴梳洗过后就去了书房,他想,他总该要为她做些什么。
所谓的林家主母到底还是一个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小女儿。
他真怕白栖枝会就这样倒下。
——哪怕他知道白栖枝不会就此倒下。
沈忘尘到的时候书房的门还开着,他让芍药下去休息,自己摇摇进入书房。
白栖枝还在湿着头发开着窗棂吹夜风。
沈忘尘进去的时候,刚好看她披散着的鬓发发尾还在滴着水。
一滴、两滴……
她的肩头被打湿了,但她却恍若未觉,只是闭着眼,支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