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的时间一晃而过,气泡宇宙的气候已经向深秋偏斜,山坡上的防护林开始染上层层叠叠的橙红、鹅黄、绛红的颜色。
之前被怪兽损坏的林地也长出了膝盖高的野草,此刻已开成了一大片紫色的花海,随着秋风摇曳。
伽古拉的伤势又好了些,挥剑时甚至也能带起一阵微弱的能量波动。但他胸腹部最大的一个裂口仍然难以痊愈,能量流转到那里时总会激起难忍的疼痛,阻止着他全身的黑暗能量融汇贯通。
对此,茉莉也并没有太好的办法。
蒙德H型的晶核力量不算太强,也不算很稳定,其实并不是最理想的修复材料。她把各种配方的药膏都试了个遍,尽力去引导能量的吸收,最起码还算有点起色。
今天是连绵了十几天阴雨后的第一个好天气。夕阳的金辉正把防护林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铺到波光粼粼的湖岸。
伽古拉一脚踹开吱呀作响的仓库门,还单手扛着那张修补过好几次的折叠橡木桌,扭头冲着屋里大声问:
“酒窖密码多少!”
茉莉正弯腰翻找着橱柜深处的瓶瓶罐罐。她头也没抬,声音清晰地传出去:
“你第一次遇见我的星历。”
门外瞬间安静了。茉莉能想象出伽古拉脸上那瞬间的愕然。
几秒后,密码锁传来轻微的按键声,酒窖大门应声弹开。
她听到了伽古拉的脚步声进入酒窖,又返回来,然后窗外的身影一闪而过。他扛着桌子和酒坛先去了湖边。
茉莉也找到了那几罐封存许久的蜂蜜和熏肉,再把它们挨个放进野餐篮里。但她刻意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去,反而独自在厨房呆着。
四百二十六年。
当她在旧窟港看到那个曾把她从G34星的废墟里救出来的男人的通缉令时,从未想过这场追寻会跨越如此漫长的时光和无垠的星海。
而当她已经完全放弃,只想找个适合当坟墓的地方了却残生时,这个追寻了四百多年的身影,却带着一身致命伤,如同陨石般砸落在她面前。
那一刻的错愕与荒谬,至今想起来仍让她指尖发麻。
她以为自己会激动,会哭,会大笑。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只化作了捣药的沉默和绷带下小心翼翼的触碰。
而数月的朝夕相处之后,时至今日,又演变成她自己都不明白的怔忡和茫然。
片刻后,茉莉抱着装满食物的藤编食篮走到湖边,指挥着伽古拉把桌子和烧烤架再挪几步:
“往左三米,对,就那儿。架子再退后点,别被湖水给打湿了。”
她扯开一块绣着精致铃兰花纹的亚麻桌布,仔细铺平,又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缺了角的粗陶花瓶,随手在湖边摘了几朵小小的白色野花插进去,摆在桌子中央。
余光扫过伽古拉固定烤架的背影,那股盘踞在她心底的、日益加深的虚无感再次悄然升起。
她见证了他的强大——即使在力量尽失的绝境中,那份如同淬火钢铁般的意志也未曾真正折断。
她也捕捉到了他那些深藏不露、甚至可能连他自己都毫不在意的“善良”和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耐心。
越靠近,她的目光就越是无法移开。
可越是靠近,那份虚无感也就越发清晰。
他终会离开。
当黑暗能量恢复,当蛇心剑重新嗡鸣,这个气泡宇宙,这片杏林,还有她……都不可能留住一个习惯了流浪的宇宙佣兵。
到那时,她又何去何从呢?
坚持了四百多年的唯一“目标”已经实现了。再没有什么能值得她再鼓起勇气继续下一个四百多年。
这个名为“茉莉”的人形生物心中,将永远只剩下虚无的、无法被填上的黑洞。
***
湖水在暮色中呈现出梦幻的渐变色,与粉紫色的澄澈天空相接。
茉莉将精心准备的食物一一摆上桌,自卖自夸:
“庆功宴标准,绝对豪华大餐。可惜缺了甜汤。”
“那这个酒该配……”
伽古拉正用蛇心剑削开酒罐口的封泥。
话音未落,茉莉突然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把用油纸包着的、看起来年代久远的糖果,狡黠地晃了晃:
“配这个?过期三十年的柠檬糖。我看吃了应该没问题。”
两人在渐沉的暮色中碰杯。湖面下,成群的荧光小鱼跃出水面,细碎的光点将他们的倒影撕碎又重组。
至少……留下点什么,就算只剩灰烬,也想留下点什么。
一个近乎孤注一掷的念头在茉莉心底燃烧起来。
不是以追随者或报恩者的身份,而是……作为她自己,茉莉。
蓝色和黄色的两个月亮从山坡后升起时,橡木桌上已经杯盏狼藉。
今天的食物很美味,他们大快朵颐了一番。就连贮藏了几个月的杏子酒,今夜也格外香醇,酒坛都空了一大半。
清冷的月光漫过粗糙的陶杯杯沿,茉莉感到一丝异样。
她微微侧头,发现伽古拉的手指不知何时正无意识地梳开她一缕纠缠的发梢。那触感异常绵长,像梦一样轻柔。
醉了吗……?
茉莉的心跳漏了一拍,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下一秒,伽古拉似乎惊觉,猛地缩回了手,陶瓷酒杯刮出刺耳的声响,惊飞了雀鸟。
“你嘴角沾着糖霜。”
茉莉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柔。
她突然越过摇曳的烛台,毫无预兆地向他嘴边伸出手。烛光在她鼻尖覆上细密的汗珠,长睫的阴影在不安地颤动。
看着我,伽古拉,别逃。
她在心底无声地呐喊,用尽四百多年积攒的勇气。
她需要一些真实的、滚烫的、足以烙印在灵魂里的东西,来对抗他离开后那漫长无边的孤寂。
哪怕只是……一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