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执笔的手不由得一顿,一滴墨渍重重地洇湿在奏疏上,他忙拿干净地纸去擦拭,可惜,笔酣墨饱的污渍,一旦染上,再难回首。
莫道兴亡是数定,从来真主最难知。
朱翊钧在乾清宫埋头看着奏疏,神态很是随意。不过话一说出口,就不是随意的意思了。
小皇帝问在旁边侍奉的冯保,“昨日圣母问起张先生,说先生是元辅重臣,公忠端慎,想要赏他些东西,却又不知赏什么好,大伴可知元辅先生喜欢什么?”
冯保咽下了本要冲口而出的话,反倒谨慎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赏与不赏,赏些什么,皆出上意。张首辅定是兹奉温纶,弥切冰兢,惟俯殚犬马之忱,庶仰答乾坤之造。”
“大伴,你什么时候说话也变得和前廷的大人们似的,你这样咱听不懂!文华殿听大人们奏对,咱都是晕晕乎乎,需要好长时间才能明白,以后说话尽量说简字简语。”
说罢倒是想起一事,便自顾自道:“我听过一件事,东桥先生顾麟曾经给过张先生一条犀带,赞张先生是国器,异日当腰玉,犀不足溷子,可有此事?”
“倒是有听别人说过此事。”冯保掌管锦衣卫,这样的消息他最了解。
“顾麟当真是慧眼识珠,既然张先生当腰玉,朕就赐他一条玉带吧。找人去传口谕:先生忠心为国,特赐光素玉带一围。”
冯保行礼道:“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大伴从小在我身侧,朕读书学字都是大伴启蒙。那在你看来,在大明朝,国家者,当谁执国家?”
这问得诛心,冯保被噎住了,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脸色涨得通红,忙俯身行礼,将头埋得极低,“大明国祚,是朱家天下,是皇上的执掌乾坤。”
对冯保来说,这本就没有什么可犹豫之处。
内宫外廷,谁与皇上最近,谁就能借皇权威慑,司礼监本就是全天下最接近皇权的位置,别说是朱家天下了,就算皇帝真是一头猪,他也会舔上去伺候得它舒舒服服。
“大伴从前常教我,江山社稷可不是一家一姓而已,如今为何掉头得如此迅疾?”
小皇帝并不抬眼看伏跪在地上的大太监,依旧低头读着奏章,有困惑的地方,用笔头戳一戳脑袋,令起一摞新纸,将重要的、困惑的地方皆一一记下来。
冯保犹豫片刻,还是道:“陛下圣哲渐开,心中已有天下,无需奴婢赘言。若有专权擅政之人,仅逐其出东门逍遥,已是皇恩浩荡。”
朱翊钧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冯保,不由好笑,这话说得是谁?能让冯保如此念念不忘的。
对于冯保来说,高拱就是一个万能盾牌,借由高拱的僭越,更能表明自己的忠顺。正如小朋友之间,再没有比共同排挤一个人更能拉近与其他人的关系了。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权术水平,与小朋友之间拉帮结伙并无本质上的不同。
人性,亘古不变。只有代价高低,没有人性善恶。
从隆庆皇帝开始,内阁六年易九相,阁潮打得刀光剑影、步步杀机。
先是徐阶精心策划,通过蓝道行搬倒小阁老严世蕃。首辅严嵩在儿子死后寄居于墓地,以死人贡品为生,贫病而死。
之后高拱和徐阶斗法,高拱致仕。但是高拱和裕王也就是后来的隆庆皇帝感情好,然后中人构陷,徐阶致仕,高拱起复,内阁大换血。
高拱张居正联手,赵贞吉被弹劾致仕。李春芳主动回家写西游记。陈以勤接着病休。
高拱想让张四维入阁,被殷士儋老拳阻拦,殷士儋致仕。张四维没入阁就被弹劾致仕,虽然很快被起复。
拱为了抗衡张居正让高仪入阁。万历皇帝登基,冯保干掉高拱,高仪死在任上,张居正当上内阁首辅。
所有事情在短短六年内发生,落败得下场惨烈,简直形成了路径依赖。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国朝生机在彼此内耗中殆尽。他身为皇帝,哪怕治国手段不足,至少能稍微控制一下党争的烈度。
“大伴,既然升任掌印,就要严查内外宫禁,整顿纪纲,严明法度,朕和两宫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朱翊钧一脸严肃地强调。
“奴婢敢不尽忠竭力,以报圣上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