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姬时欢睁开了眼,望着正上方的床顶出神。不知为何,鲜少做梦的她,方才竟重新经历那二十年前的选择。
那时的她与姜将军相见恨晚,时常为这世道畅谈彻夜。姜将军本就是戍卫边疆的功臣,却遭旧朝帝王猜忌,被诏回王城三言两句除去兵权,而后又被软禁在府邸中。
后来帝王屡次不止的暗杀行动更是冷了这位大将军的心,她们也因此坚定了造反的决心。为减少帝王的猜忌,大将军将年仅八岁的稚子托付给她,由她先一步带着他离开危机四伏的王城。
她找了回乡的借口辞官,大部分的随从跟随马车声势浩大地离开王城。实际上到了城外隐蔽处,马车依旧按原路行驶,而她同一名最为信任的随从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马车,改道江望城。
一切都按计划顺利推进,她们很快就离开了王城。可就抵达在江望城时,随从意外发现了一路尾随的杀手。那时的她不确定面前还会有多少危险等待着,彻夜思考后,她决定兵分两路来迷惑杀手的视线。
随从的身量体形与她极为相似,两人穿着同样的服饰时,纵使相熟的人都难以辨认。她们分别混进不同的商船,去往不同的城镇。
而让她耿耿于怀直到现在的,正是这一次的选择:在面对两位年龄相仿的孩子时,她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姜祀。
在听到她的选择时,稚嫩的女儿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衣摆,沉默片刻后懂事地应下了这个选择。
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过于残忍,但那一刻她所想的只是,竭尽所能保住姜将军的孩子。幸运的是,她们并没有再遇到杀手。她就这样带着姜祀隐匿在人群中,看遍了寻常百姓的痛苦,也因此更笃定要继续追随姜将军。
另一边艰难脱身的姜将军也按照计划,集结她全部的力量,正式反抗混乱的旧朝。她也就此带着姜祀,向对方奔赴,履行当初的诺言。
这一路上的艰辛苦涩数不胜数,有时她也会自嘲,或许她也能能做到史书的那句“士为知己者死”。
一晃二十载,她也随着姜将军的胜利回到王城,将这片天地改朝换代,一跃而起成为帝王的左膀右臂,成为高高在上的秦王。
只是午夜梦回间,还会记得当时冷静望着自己的女儿,记得她那一双黑白分明,却因为自己的话语顷刻变得黯淡的眼睛。
——更讽刺的是,她当年女儿的乳名定为“岁岁”。
她曾那么真挚地为女儿祈祷过平安健康;可也是她,亲手将女儿送入最危险的漩涡。这一路上她也曾试图找寻她们的下落,那名随从殒命在江望城相邻的临沧城,而岁岁却不知所终。她不止一次寻找过岁岁的下落,终究是无功而返。
此刻当她闭上眼,脑海中不断地回想那一天的场景。站在第三人的视角审视自己当年的行为时,姬时欢只觉得自己禽兽不如。
她知道自己并非合格的母亲,无论是对姜祯还是岁岁。
姬时欢扶着脑袋坐了起身,此时也没有了睡意,索性就这样下了床。喝过温水后,鬼使神差下要来了灯笼。
她提着不算明亮的灯笼,裹紧身上的外袍,深夜的风吹得几乎沁入骨髓。可是她依旧没有回卧房的打算,只是想在这在宅邸中走走。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见谁,只是觉得出来这一趟,能见到想见到的人。
或许是那位住在偏僻院落的那位姑娘,姬时欢分心想到,她与这位姑娘也有一段时间未曾见面。
如今的王城万象更新,她想再劝一劝那位姑娘。她认为对方应当值得更好的未来,而不是隐姓埋名过得那么落魄。
未曾想还没有走到那方院落,就在后院的花园中又遇到了另一位陌生面孔的女子。对方见到自己的那一刻,脸上先是错愕,很快又变得复杂,最后站在原地错开视线。
但她的反应比面前女子剧烈许多,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灯笼。在视线接触对方身上的那刻,她瞳孔猛地一锁,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她嘴唇翕动,不敢开口,也不敢靠近,生怕自己仍活在梦中。
方才在梦里的人啊,就这样出现在她的面前。
后知后觉的,姬时欢感觉到一股酸涩涌上鼻尖,眼眶不自觉地湿润。她握紧手中的灯笼手柄,久久地望着面前人,用视线描摹对方长身玉立的模样。
“……秦王殿下。”面前人或许觉得这样的气氛十分尴尬,硬着头皮转回实现,拱手向自己问好。
姬时欢下意识地张了嘴,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面前的人不像是认出自己的样子,方才对方的神情,更像是没想到会在如此深夜遇上自己。
“我知道了,您就是穗穗道长挂在嘴边的师姐吧。”她敛下复杂的情绪,打着灯笼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前些日子辛苦您了,不知该如何称呼?”
“……不必客气。”面前年轻的面庞垂眸,避开了自己的视线,低着头应答,“叫我姬忘尘便好。”
忘尘。
是后来养育她的人所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