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眼,遮住眸底翻涌的暗色,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孩童无辜的推诿,残忍地笑了:“我一个稚子,如何出得起……这么多钱。”
祠堂深处,那团浓影似乎动了一下,一声低笑逸出:“你倒是……给了我个惊喜。”
那三个曾将她视如草芥、卖入泥淖的人,就在这几句话里,像几株倒伏在泥里的野草,无声无息地枯萎了,连一丝风过草折的声响也无。
悲伤,是半点没有的。
恐惧?或许有吧,淡淡的,浮在荣华富贵的底色上,很快便被绫罗绸缎吸干了。
她抬眼望去。
入目的,依旧是男人端坐云端、冷眼俯瞰的模糊轮廓。
如同凝固在宣纸上、饱蘸了权势与冷酷的一团陈年墨渍,高高在上,晕染不开。
直到后来。
当权势的华厦倾颓,当算计的金线寸寸崩断,当宣纸被命运的罡风吹得边缘颤抖。
她亲手拽下了这片高傲的墨团。
它不再是俯瞰众生的云,不再是笼罩一切的暗影。
淋漓地、狼狈不堪地,从它曾俯视的云端,轰然坠落。
坠入她脚下那片,由她自己亲手铺设的,权力的废墟之中。
她不能就这样死去!
这无声的嘶吼在她枯竭的胸腔里猛地炸开。
她这些年跋山涉水,踽踽独行,算计着活,挣扎着生。
她这副骨头架子,是从泥潭下、从刀尖上、从人心里一寸寸挣出来的,哪怕沾满了泥污、血痂和世态炎凉,哪怕世人对她冷嘲热讽、口诛笔伐,哪怕洗也洗不干净,却硬得很!
绝不能无声无息地倒毙在这荒山野岭!
这念头像一把利刃,狠狠剜进她的心窝里,剧痛之下,反倒激出一股近乎蛮横的活气来。
乌沉沉的眼睫,如同两片残破不堪的、沾满了沉重雨水的蝶翼,在濒死的沉寂中,竟又挣扎着扑闪了一下。
蝴蝶振翅,翩翾破茧,向死而生。
再次睁眼时,入目是简陋的农舍。
突如其来的、带着粗糙质感的“人间”景象,骤然撞进她尚在混沌中漂浮的意识里。
“咳咳……”
“诶!小兄弟,你妹子醒了!”一道粗嘎的女声响起,带着乡野的直白。
祁悠然咳得蜷起身子,额角沁出虚汗。
顾濯闻声疾步赶来,刚想上前,一个粗布衣衫的妇人已经急火火凑过来,粗糙的手端着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
凉水入喉,浇熄了喉头灼人的热痛。
“慢着些,慢着些咽!”妇人低声叨念着,透着点朴实的焦灼。
祁悠然勉强恢复几分神志,茫然四顾:“这里……是哪里?”
“唉!”妇人重重叹了一声,那叹息里裹着浓重的同情,“作孽哟!”
“这鬼天气,雪地滑得跟抹了油似的,也难怪马车会翻下山沟子。”
“倒是难为你哥哥了,”她扭头朝顾濯的方向努了努嘴,“硬生生一路背着你走到这,自己个儿也冻得嘴唇发青,半条命都快搭进去了!”妇人絮絮叨叨地感慨着,像在讲一出并不高明的苦情戏。
“什……么?”祁悠然皱眉,干裂的唇微微翕动,眼神里带着困惑的茫然,费力地消化着“哥哥”这个词。
哥哥?顾濯?
谁跟他哥哥妹妹的!
顾濯在祁悠然异样的眼光里沉默着,唯有眼睫在漏下的黄昏暮色里颤了颤。
“唉,姑娘你可别看他现在这副闷葫芦样儿!”妇人浑然不觉这微妙的暗流,兀自絮叨着,语气里满是过来人的笃定,“刚把你们抬进来那会儿,他那手啊,死死攥着你的腕子,掰都掰不开,急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啧啧,你们兄妹俩这份情意,真是没得说!叫什么来着?哦,对!骨肉连心呐!”
屋内静了一瞬。
顾濯微微偏开头,避开祁悠然灼人的视线和妇人热切的评断,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屋子里显得有些僵硬。
他轻轻咳了一声,声音刻意放得平稳无波:“你无事便好。”
他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我去帮忙看看灶火。”
转身欲走时,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像是急于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兄妹情深”的戏码。
刚迈出一步,一道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幽幽地、清晰地传来:“哥哥……那我们背着爹娘私奔……他们不会派人追过来吧!”
顾濯僵住。
妇人倒抽一口冷气,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像是塞进了一个囫囵的鸡蛋。
空气彻底凝固了。
谁跟他攀扯这等俗不可耐的兄妹名分。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